Chương 4

陸鳴醒來時找不到臧塵。昨天洞房的紅燭喜字還沒來得及收拾,陸鳴大腿痠軟,連叫了臧塵好多聲不見他答應。

  陸鳴先是去問唐書雁,唐書雁說臧塵並未回客棧,也許是有其他事忙去了,叫陸鳴不必擔心。

  待到中午,陸鳴還是不見臧塵回來,洞房他已收拾完畢,想著如果再見到臧塵,非要罵他一頓不可。

  下午,陸鳴實在忍不住,偷偷找上月泉宗親衛隊長。那隊長卻說,他也沒見到臧塵。

  陸鳴慌了,跑遍了整個鎮子都找不到臧塵,沒人看到他。

  傍晚時候陸鳴回到書院,他是多麼希望臧塵只是在捉弄自己,多麼希望再打開那間門,臧塵就在裡頭。

  可是......臧塵不在。

  問過陸先生,陸先生說早上很早的時候,臧塵就說要去客棧看看自己,他也不知道臧塵去哪了。

  陸先生是臧塵最後的目擊者。

  陸鳴一整晚沒睡,直到清早臧塵也沒回來。他害怕臧塵是不是遇到危險了,是不是龍泉府的人又找到書院,擒走了臧塵。

  唐書雁卻說這根本不可能,就算是龍泉府掌門端木衍來了也不是臧塵對手,臧塵絕對不會被龍泉府的人帶走。

  臧塵的失蹤唐書雁也很奇怪,如今書院重修完,原定還有幾天他們就會啟程回月泉宗,怎麼臧塵在這時候失蹤了?

  唐書雁帶陸鳴又去了一趟山頂老宅,可是臧塵也不在這裡。

  又是一天,唐書雁只能安慰陸鳴,臧塵如今武功深不可測絕對不會遇到危險。可能是熊翰傳信來有要事商量,先一步回月泉宗了。

  陸鳴只得被動接受,按照原定計劃,幾天后離開西霞山。

  月泉親衛也幫陸鳴找過,附近沒有臧塵的蹤跡,他們放出信鴿,也派出了信使,最快五天后會給陸鳴一個答覆。

  臧塵連夜跋涉五日趕回月泉宗,沒人知道他回來。

  臧塵沖進屋子裡,打開放著自己和陸鳴雜物的箱子。他記得陸鳴從西霞山帶來的盒子就放在裡頭。

  紙風車、初夜的牀單、月瓊的日記、一對皮影小人、臧塵翻得遍地狼藉,最終在箱子最底下找到那個盒子。

  盒子裡,赫然就是當年他親手鑄造贈與月瓊,讓孩子出世後就帶上的長命金鎖。正面是雙龍戲珠,背面以鮮卑文寫著拓跋無水的名字,生辰也刻在上頭七月廿三。

  前幾天自己剛和陸鳴在西霞書院成親......

  自己在溫泉裡操的陸鳴一星期沒能下牀......

  自己曾經逼著陸鳴給自己舔腳......

  初夜時,陸鳴後庭被自己操出血來......

  自己還險些把陸鳴溺死在水裡......

  陸鳴是因為童年缺少父愛,所以喜歡男人......

  父子相奸!這竟是父子相奸!天理難容!

  "你周身環繞業障,終有一天會因為自己的選擇失去一切,你會有報應的......"

  "你命中的劫數會由身邊最親密的人為你扛,你的命數就是這樣,行差踏錯一步,滿盤皆輸......"

  算命先生說過的話如魔音圍繞在臧塵腦海久久不能散去。

  臧塵眼前一片漆黑,他晃了晃身子,繼而從口中吐出一口精血,昏死過去。

  月瓊的小院常年是不鎖門的。寧夫人路過時瞥見臧塵房門開著,她不敢進去,遠遠觀望好像是臧塵躺在地上。

  寧夫人什麼都沒說,默默走了。

  回房後,寧夫人靜待可人放學回來,她只問了一句話,陸鳴回來了?

  可人未做他想,直言陸鳴回來還得再有小半個月。

  寧夫人什麼都沒說,在紙上寫了一行字撕下,繼而離開房間。

  可人感覺似乎要發生什麼,直到他發現臧塵昏倒在房間裡。

  "宗主?宗主你醒醒!拓跋!"

  臧塵睜眼,是熊翰。他猛地意識到什麼,繼而開始躲避熊翰的目光。

  "你怎麼在這裡,你不應該在西霞山嗎?"熊翰察覺到臧塵精神有些恍惚,急切的他拎著臧塵領子使勁搖晃。

  "你怎麼知道我回來的?"臧塵很快發現更嚴重的問題。

  "寧可人跟我說的,說你暈倒在這裡。"

  "糟了!"

  聽到寧可人,臧塵頓時驚醒過來。暗道一聲不妙,臧塵扒開熊翰飛身而起。

  黑龍斬鐵無風自動緊隨其後。

  這幾天天氣總是陰沉的,醞釀了許久的大雨隨時都可能落下。

  臧塵不在這幾天,唐書雁一直陪著陸鳴。書院完工,唐書雁終於有時間為陸鳴重鑄那柄見證了與臧塵相識的短刀。

  陸鳴這幾天一直處於焦慮的狀態,唐書雁便提議讓陸鳴和她一起設計重鑄後的樣子,目的是分散陸鳴緊繃的精神。

  儘管陸鳴生日唐書雁沒能送上禮物,但遲到好過不到對吧。

  陸鳴選了劍,他不想要黑龍斬鐵那種大劍,反而是喜歡瀟灑的長劍,希望唐書雁能做的輕便一些。

  其實鑄劍這種事很簡單,唐書雁現在沒什麼事做,一天為陸鳴設計,第二天找材料,第三天就能鑄出劍的雛形。

  陸鳴為他的劍賜名"畫影",因為這幾天他時常想起臧塵。

  唐書雁把設計過的草圖給他看,因為短刀材料有限,陸鳴不想再往裡添加其他東西,也是為了方便陸鳴使用,唐書雁設計的比尋常的劍更輕更窄些,長度中規中矩兩尺七,劍柄稍長,方便陸鳴雙手持劍,劍格處不做額外拓展,目的是為了減輕質量。

  如此,"畫影"鑄造完畢,唐書雁只為陸鳴開單邊刃,她是怕陸鳴不會用,萬一傷到自己。

  這天,唐書雁照例陪伴陸鳴到街上轉轉。

  忽然間,自酒肆內傳出驚呼聲。

  "殺人啦!"

  唐書雁聞聲看去,那酒肆內有一人趴在桌上,血流的滿地都是。原本唐書雁不想管的,可偏生他覺得死的這人隱約眼熟。

  進了酒肆,翻開那人屍體,唐書雁瞳孔劇烈收縮。

  這人是月泉親衛!

  唐書雁強裝鎮定,拉著陸鳴出來後又朝天空打了個呼哨。

  沒人回應......

  "陸鳴你快跑!往書院那邊跑!別回頭,聽見了嗎!"

  天空中烏雲密佈,看來今天真的要下雨了。

  自那酒肆中,一支箭穿破窗格射向陸鳴。

  唐書雁翻身為他擋住箭,而這也徹底暴露了陸鳴身份。

  唐書雁揚手,自水袖中射出幾支梅花鏢,那鏢上都淬了毒,哪怕只是輕輕劃傷,中鏢者都會口吐白沫。

  堪堪攔住沖出酒肆的兩人,唐書雁一邊護著陸鳴往書院走,一邊以唐門暗器對付追兵。

  鎮上亂作一團,陸鳴想快些跑的,卻被紛亂的人流擋住步伐。

  唐書雁單手抱著陸鳴的腰,風袖甩出纏在商鋪二樓的簷角,兩人浮空蕩過人羣。唐書雁終究是個女人無法帶著陸鳴用輕功,只得通過高處借力,穿過人流後讓陸鳴自己跑,她迅速解決追兵,再找地方用風袖蕩過去。

  刺客是殺不完的,紛亂的人流中有不少喬妝刺客,隨著兩人激烈的反抗,原本分散的刺客呈包圍之勢朝兩人攻來。

  應付這些刺客已經夠麻煩,唐書雁還得照顧陸鳴。只是片刻,唐書雁的呼吸就急促起來。

  見兩人難以突出重圍,唐書雁摸出骨笛,紫光沖天,補天訣幽幽作響。

  再次化蝶,唐書雁抱起陸鳴升到空中,蝶翼揮動,兩人在樓房之間跳躍。唐書雁臉上的面紗不知何時已經不見了,催動補天訣對於唐書雁來說消耗實在鉅大,小鎮到書院不過三里路,到達書院時,唐書雁額頭滿是脫力的汗水。

  此時書院還上著課,在大門口就能聽到郎朗的讀書聲。

  唐書雁呼吸急促:"那些人很快就到,你去裡頭躲著,我儘量幫你拖延時間,你伺機逃跑。"

  陸鳴回過神來,顫聲道:"不......他們想拿我威脅爹,一定是想捉活口,你先走,去找爹回來救我。"

  唐書雁:"不。臧塵失蹤沒幾天他們就找上門來,他們是詳細計劃過的,他們就是為你而來,你要活著。"

  陸鳴看著唐書雁。

  唐書雁脫去外衣,僅穿貼身的藍色勁裝。她腰間掛著不少暗器。

  "你爹不在這裡我說了算!你進去,找機會逃跑!說不定我能殺光他們,再不至,等你逃了,我用補天訣飛走。"

  陸鳴還想與唐書雁爭辯,唐書雁一掌拍出,陸鳴撞進新修的大門裡,不等陸鳴起身,唐書雁反手關上大門,再用鏈錘鎖住。

  刺客們慢慢圍上來,唐書雁深吸一口氣,護腕中孔雀翎蓄勢待發。

  烏雲密佈,天雷激蕩。

  書院內陸鳴使勁砸門,轟鳴聲驚動還在上課的陸先生,陸先生連忙撲到大門口。透過門縫,陸先生看到書院被刺客團團圍住。

  陸鳴大聲呼喊著臧塵的名字。希望能像那天一樣,期待臧塵從天而降拯救自己。

  緊接著,外頭傳來激烈的打鬥聲。學生們聞聲紛紛跑出教室,大門處,陸鳴頹然坐在地上,無助地呼喚著父親。

  慘叫聲響起,刺客的屍體撞上大門,門縫被鮮血堵住,繼而緩緩流進書院裡。

  這不是唐書雁的血,方纔那聲慘叫也不是唐書雁的聲音。

  陸鳴什麼都看不到了。

  門外,唐書雁胸口劇烈起伏,身邊橫七豎八數十具刺客屍體。唐書雁拆了護腕,孔雀翎和追命箭已經用完了。

  一獨眼紅發男子手持雙刀從刺客中走出。

  "唐書雁......我們又見面了。"男子玩味道。

  這人唐書雁認識,江湖人稱血狼,是龍泉府最得意的殺手之一,曾刺殺過不少江湖豪傑,當年在唐門,就是他要刺殺臧塵,被臧塵挖了一隻眼珠出來,在那之後,月瓊和臧塵帶自己逃出唐門。

  "被拓跋塵挖了一隻眼珠子還不夠?這次恐怕就不是一雙眼睛的事了。"唐書雁嘲諷道。

  血狼手持雙刀搖了個花,繼而化作一道血影沖向唐書雁。

  "我知道拓跋塵不在,把那孩子交出來,這裡什麼都不會發生。"

  "你休想!"

  兩人對過幾招,唐書雁手中子母飛爪被雙刀絞的粉碎。

  "你總不能帶著幾十斤暗器出門,我倒要看看你能撐到什麼時候。"血狼說罷甩出長刀,刀柄連著漆黑鐵鍊。

  血狼一招金戈回瀾,長刀被唐書雁躲過,而後鐵鍊拉緊,長刀又在空中旋回來,勢要將唐書雁腰斬。

  唐書雁射出兩枚化血鏢,擊在鐵鍊中段引得鐵鍊失去力道不住晃動,鐵鍊擾動飛旋的刀刃,唐書雁險而又險地避過。

  血狼收回鏈刀之際,唐書雁欺身上前,十指夾著暗器繼而甩動纖長的手臂,一枚飛針射出。血狼側跳躲避之際又一枚飛針射來,唐書雁兩手快如閃電,正是唐門絕學暴雨梨花。

  "叮叮叮叮叮叮......"

  金屬碰撞摩擦出火花,血狼不敢硬接這招,搶過身旁的盾牌,龜縮在地上支著盾不住翻滾。

  唐書雁目的卻不是為了血狼,暴雨梨花針只有一半是射向血狼的,另一半則悉數射向刺客的包圍網。

  包圍圈破開,凡中針者皆見血封喉,這招暴雨梨花,壓製血狼的同時竟是頃刻間帶走數十條刺客性命。

  陸鳴心裡轉過無數個念頭,逃還是不逃?逃去哪裡?

  外頭接連想起慘叫聲,陸鳴站起身來,眼神無比堅定。畫影出鞘,陸鳴提著劍,最終走向他最熟悉的陸先生。

  他不能逃,唐書雁還在外頭,他相信拓跋塵會趕回來救他。陸先生很可疑,他為什麼會出現在月泉宗?他為什麼是最後一個見過拓跋塵的人?

  "我爹去了哪裡?"陸鳴持劍抵在陸先生胸膛,歇斯底里的殺氣讓陸先生手足無措。

  可惜,陸鳴猜錯了。

  陸先生百口莫辯,被陸鳴逼地一退再退。陸先生臉上滿是疑惑和惶恐,面對陸鳴的質問他答不上來,也無法回應。

  大門外響起笛聲,紫光再次沖天而起......陸鳴知道,唐書雁在用補天訣了。

  唐書雁還能撐多久?補天訣不是殺人的功法。

  唐書雁拈著最後一枚化血鏢割開自己手腕,鮮血噴湧。冰雪鳳王笛奏響,蝶翼幻化而出。

  唐書雁想起自己父親說過,自己的血就是世間最強暗器。

  唐書雁升到空中,鮮血潑灑。天地間下起一場血雨,笛聲嗚咽,唐書雁臉上帶著從容自殺式地襲向血狼。

  如飛蛾撲火,唐書雁在此刻覺得,終於不欠臧塵什麼了。

  玄水蠱發動之際凡是觸碰到唐書雁鮮血的皆瞬間殞命屍體發黑。唐書雁吹奏笛子拍打雙翼,不顧一切追殺血狼。

  ......

  唐書雁支撐不住了,近二百人的刺客團,她殺的僅剩最後五人,她的血流乾了。再甩手擊殺一名刺客,唐書雁終是搖搖晃晃地倒在地上。

  血狼就從她眼前走過,她不知道陸鳴逃了沒有,她想再為陸鳴多爭取些時間。

  血狼一刀穿過唐書雁胸口,把她牢牢釘在地上。

  新書院的大門被破開,陸鳴藏在門後,聽到有人進來他緊握畫影給予來人致命一擊。

  畫影鋒利無比,輕易洞穿了那人胸膛,但死去這人不過是血狼吩咐開路的嘍囉。

  唐書雁臨死看見陸鳴還在裡頭,傻孩子,他為什麼就是不跑呢?

  血狼踹在陸鳴胸口,繼而高舉長刀。

  陸先生沖上來,心臟被長刀貫穿。

  "快跑啊!你快點走......"陸先生嘔出鮮血,枯瘦的身體卻牢牢抱住血狼不放。

  陸先生從懷中摸出個什麼東西,朝陸鳴扔過去。

  那是新書院的鑰匙。

  陸先生為什麼要把鑰匙扔給自己?陸鳴想不明白。

  大雨落下,陸先生和唐書雁都死透了。

  血狼捅了陸鳴一刀,陸鳴捂著腹部的傷口,踉蹌退後。

  陸鳴雙眼充血,接連失去兩位至親讓他失去理智。再次舉起畫影,劍刃上金光流轉,陸鳴催動起洗髓經,大雨紛飛,罡風席捲。

  飽含陸鳴憤恨的一劍被血狼輕鬆閃過,血狼反手奪過畫影,又捅在陸鳴胸口。

  "這裡不需要留下活口。"血狼說。

  八月初一,西霞山下了一場很大的雨,比十幾年前山洪時下的還要大。這天在新修的書院,二百五十八口人無一幸存。

  鎮上,算命先生和粗衣壯漢立在瓢潑大雨的街道上。

  那壯漢與血狼拼過一記,輕描淡寫地奪過血狼長刀。

  算命先生渾身濕透,"這鎮上的人,你們不能動。"

  血狼自知打不過眼前這兩人,扛著陸鳴跑了。

  "你為什麼不讓我救書院那些人?他們也是無辜的。"壯漢不解。

  算命先生擡頭仰望下雨的天空,輕聲念道:"貪嗔癡,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

  西霞山雨水從未停過,臧塵來時,街道上死一般的寂靜。

  "人道渺渺,仙道莽莽。鬼道樂兮,當人生門......"

  臧塵並未理會下雨天還在擺攤的算命先生,他躍上客棧樓房,從窗戶進入他和陸鳴的房間。

  陸鳴不在,桌上有張劍的草圖,下面寫著畫影,是陸鳴的筆跡。

  臧塵竄出房間,朝著書院掠去。

  書院滿滿當當全是送葬的白幡,臧塵聽到雨聲中混著人們的哭聲。

  書院庭院中堆滿了白布蓋著的屍體,臧塵心窩抽痛,落地後隨便拎起哭喪的人,問他陸鳴在哪。

  那人剛死了兒子,他認得臧塵,說陸鳴被帶走了,前幾天有人襲擊了書院,書院裡的人都死了。

  臧塵目眥欲裂起身又返回鎮上,一掌掀飛算命先生攤子,剛要擒住算命先生逼問陸鳴下落時,被一壯漢擋住。

  臧塵怒喝,蘊含殺意的一拳直取壯漢面門。

  "轟!!!"

  兩拳對撞,轟鳴聲震耳欲聾,周遭雨水都被震散了形成短暫的真空。

  "把陸鳴還給我!"臧塵已然瘋魔。

  壯漢攔在算命先生身前,魁梧的身形絲毫不動搖。算命先生卻從壯漢身後繞出來,將血狼的刀扔給臧塵。

  臧塵看過刀後心下瞭然,剛要離開又見算命先生捧出個盒子。

  "這女子全身都是毒,屍體不能就那麼放著,我替你將她火化,就在這裡頭。她是為那孩子戰死的。"

  臧塵抱拳行禮,"勞煩您將她葬在山頂的老宅裡。"

  "我照做就是,你快去吧。"算命先生擺擺手說。

  臧塵消失於天際,那算命先生手中正是唐書雁的骨灰盒。壯漢替算命先生收拾攤位,算命先生卻說先不用弄,先去山頂老宅葬下這女子。

  "蕭大哥明年還要開戰不?"算命先生問道。

  那壯漢揉揉肩膀,從街邊撿了把傘為先生擋雨。"不打了吧,要贏這人,我得拼上性命,你捨得我死?"

  "不打最好,回去嗎?"

  "回去了,過安生日子去,還是皇宮的牀舒坦。"

  兩人朝著西霞山走去,片刻後,大漢又問算命先生,"你說,他倆真是父子?"

  "千真萬確,我看人你還不信?"

  壯漢嘿嘿笑著,在算命先生耳朵旁輕聲道:"你也叫我一聲爹爹如何?"
  
  晉中,襄垣城。

  男人端坐在花木椅子上,片刻後信鴿飛來,腳上綁著信筒。

  看過信件後男人喚來血狼,開口道:"那孩子不是臧塵血親。"

  血狼低頭跪下,"屬下無能,請掌門責罰。"

  男人正是龍泉府端木衍,端木衍抖了抖腿,說道:"無妨,拓跋塵還是會來,那孩子丟出去喂狗就是。通知唐門和霸刀山莊,拓跋塵來了就將他格殺在此。"

  "屬下領命!"

  臧塵渾身浴血,手刀劈在血狼脖頸,鮮血噴了臧塵滿身,無頭屍體跪倒,血狼的腦袋骨碌碌滾向一邊。

  龍泉府幾乎滅門,內閣弟子守住最後的大廳,緊張注視著廳門。

  片刻後,大門爆碎,強大勁道攜卷碎木,前排弟子盡數死傷。臧塵揚天長嘯,剛跨進廳內,藏在院子裡的數十架連弩作響。

  臧塵甚至都沒用黑龍斬鐵,憑空伸出手掌虛抓,方纔倒下的內閣弟子屍體不知為何聚集在臧塵身前為他擋住弩箭。

  "哦?你們都在?省的我挨個找。"

  廳內還有三個活人,端木衍手持判官筆,霸刀山莊莊主柳鸞旗按住鞘刀,唐門門主唐傲天連弩瞄準臧塵。

  "想活命的話,把陸鳴交出來。"

  唐傲天率先發難,機括未響,百里追魂已至。

  臧塵以黑龍斬鐵擋住面門,待將追魂箭卸去力道,柳鸞旗大刀橫掃至臧塵腰腹。兩人配合天衣無縫,縱是絕頂高手也該死在柳鸞旗刀下。

  電光火石間,臧塵動作迅猛無比,先是擡右腳抵住刀刃而後扭腰左腳踢在柳鸞旗腕上,最後借由轉身勢頭將柳鸞旗拍飛。

  臧塵欺身追打柳鸞旗,足尖沾地時聽到微不可聞的機括聲。

  "天絕地滅?唐門主如此好客,拓跋不取你性命倒顯得拓跋不懂禮數了。"

  面對鋪天蓋地的隱雷暗器拓跋塵視若無睹,於半空中抓住柳鸞旗腳腕後將他猛地摔在地上,臧塵單腳踏住柳鸞旗胸口,柳鸞旗口中狂噴鮮血不止,身下青石地板布散開如同蜘蛛網般密集裂痕。

  暗器至,臧塵不閃也不擋,周身環繞赤烈罡風,裹挾著密如雨點的暗器爆散。

  端木衍持判官筆殺至面前,瞄準臧塵脆弱的咽喉勢要一擊封喉。

  兩人近身纏鬥,臧塵竟是被端木衍逼退,柳鸞旗得以抽身不被臧塵活生生踩死。

  臧塵硬吃端木衍半招退開,繼而向著空出的身側虛抓。唐傲天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藏身屋頂的他無端被臧塵手掌吸引。

  唐門人是很少使近身兵器的,唐傲天倉促間想不到如何破招,任憑臧塵捏住他的下巴。

  隨著臧塵手掌發力,唐傲天下頜像是泥塑般被臧塵捏地粉碎。

  端木衍再與臧塵對掌拼內力,臧塵三大神功傍身皆修習至頂峯,洗髓經煉化體內另外兩套功法圓融如意,如此端木衍感覺似乎同時面對三個臧塵,掌風吞吐間,端木衍倒飛出去砸在廳堂的石柱上。

  第一合,臧塵大勝。

  黑龍斬鐵在地面擦出連串火星,臧塵劍指端木衍。

  "月瓊的事我可以既往不咎,交出那個孩子,我讓你們活。"

  端木衍口吐鮮血仍桀桀怪笑,臧塵武功遠超當年,即便與唐傲天柳鸞旗聯手,他們仍毫無勝算。

  "當年若不是你執意夜襲襄垣殘害百姓,我龍泉府又何必淌內鬥渾水。月夜死了個妹妹......嘿嘿嘿,如今你又找我討姘頭,不知黃泉下的月瓊作何感想,哈哈哈哈——!"

  柳鸞旗披頭散發,胸口凹陷:"前塵過往,你想翻篇就翻篇。拓跋塵你當你是誰?"

  唐傲天整個下半張臉被毀,舌頭從嘴裡耷拉下來比地獄的惡鬼還駭人。他解開護腕,手伸進腰上的百寶袋裡。

  "方纔給過你們機會。現在,一起上殺了我,或者......誰先說出陸鳴在哪,誰就能活。來呀,試試看吧——"

  黑龍斬鐵插進地面,臧塵赤手空拳迎上去,此時他渾身浴血雙眼赤紅,因陸鳴存在得以壓製在他靈魂深處的嗜血暴虐被激活,臧塵宛如再世邪魔。

  三大掌門眼神對上,由唐傲天先甩出暴雨梨花,柳鸞旗趁機閉眼納刀入鞘。

  臧塵甚至都不需要主動防禦,暴雨梨花針連他的護體罡氣都破不了。柳鸞旗睜眼時長刀錚鳴,萬千刀氣若湍流飛瀑。

  端木衍意圖再次近身纏鬥,臧塵怎會給他機會,兩人拳腳對撞,臧塵神力無雙,十招內端木衍四肢幾乎要被臧塵震碎。

  忽的,臧塵感覺兩腳無比沉重,逼退端木衍後才發現,不知何時雙腿被左右彈出的鐵鍊牢牢鎖住。

  柳鸞旗飛速繞到臧塵背後,雙臂從臧塵腋下穿過繼而控製住臧塵上半身。

  "玉石厥絡!"判官筆趁機連點臧塵全身死穴。

  "極泉、鉅闕、肩井、氣海、關元......"端木衍已經拼盡全力,最後的睛明穴尚未點出。臧塵脫離柳鸞旗控製,端木衍只得在緊急關頭變招,金筆再次揮向臧塵脖頸,期望能借此徹底殺了他。

  為何?他點穴的位置不會錯,拓跋塵到底有多強,連點這幾處穴道竟是連封住他動作都不能?

  "好一套導引按蹺之術,倒是替我將筋骨都活絡開啦。"

  臧塵擡頭躲過筆鋒,鐵肘向後砸斷柳鸞旗半身肋骨,困住雙腿的鐵鍊寸寸震碎。

  先是轉身出拳,臧塵手臂洞穿柳鸞旗胸口;

  繼而出掌,十步外的唐傲天爆成一團血霧;

  任誰都想不到,縱橫江湖的兩大派掌門竟是如此......不堪一擊。

  臧塵從柳鸞旗屍體上抽出手臂,揮手招來黑龍斬鐵。

  "機會都讓給你啦,看你如何把握。"臧塵邪笑著逼近癡傻的端木衍。

  端木衍渾身濕透臉上毫無血色,他顫聲道:"不過一年多......你為何?"

  臧塵蹲下,提著端木衍腦袋按在黑龍斬鐵劍鋒上。

  "我變強了,是嗎?這不重要,重要的是,陸鳴在哪?或者你要讓我多費些功夫自己找?"臧塵脣角上揚。

  端木衍竟是也癲狂地笑起來,兩個瘋子對視著朗聲大笑。

  "哈哈哈哈哈......"

  端木衍:"你應當很奇怪,為何我們會知道月瓊在西霞山上,為何我們會在你離開後才現身西霞山,想知道嗎?附耳過來我跟你說。"

  "說罷,都說了好,都說了我送你去醫館治傷。"臧塵玩味道。

  "你的另一位夫人,她可是聰明地很吶,哈哈哈哈。"

  "猜到了,不過我更關心另一個問題,你從西霞山擄來的孩子在哪?"

  端木衍笑的更加放肆更加癲狂,"哈哈哈哈......你想知道他在哪?不如去黃泉底下問問,就問......你剛進來時殺的第一個人罷,我只吩咐血狼把那孩子扔出去喂狗,又怎會知道血狼把他丟在哪裡。你這輩子都......"

  不等端木衍說完,臧塵按著他的頭劃過劍刃。

  臧塵在血狼屍體上搜了搜,什麼都沒有。轉身,臧塵將端木衍的屍體拍成肉醬。

  百年門派龍泉府——滅門。

  臧塵在龍泉府找了七天七夜,當真是掘地三尺,屹立百年的龍泉府連斷瓦殘垣都不剩,幾乎是被整個翻轉過來。

  臧塵殺了襄垣城守,脅迫郡丞號令全城找人,如此又過去一個月還是沒陸鳴半點消息。

  臧塵始終都不信陸鳴死了,他覺得只是他沒找到而已。

  已近九月,臧塵沒日沒夜在襄垣周邊找了近兩月,臨近的青城,袞州也去過,陸鳴彷佛人間蒸發。

  找月夜?逼他動用舉國之力找到陸鳴?也許向月夜闡明陸鳴身份,他會幫忙。

  但是......

  臧塵決定還是先回月泉宗。

  熊翰早已得知臧塵將龍泉府滅門,只是沒想到他會殺了襄垣城守,月夜震怒,當下決定頒布通緝令通緝拓跋塵。

  北方秋天多雨水,熊翰摁著發脹的額頭,陸鳴失蹤,唐書雁戰死,臧塵殺至瘋魔,月夜通緝拓跋塵很快就會查到天瀾......

  電閃雷鳴,修羅似人影在他房門前出現。

  "借我一萬兵馬,我要找到陸鳴。"臧塵聲音冰冷,沒有給熊翰商量的餘地。

  熊翰歎氣將臧塵引到房間裡坐下,臧塵淋過雨渾身濕透,鬍子頭髮許久沒修剪,曾經神採奕奕的臧塵此時眼窩深陷,雙目血紅。

  熊翰:"一萬......夠嗎?我知道你很難過,月泉教衆皆四散全國各地,兩月都沒陸鳴消息,我私底下的人也都去找了......拓跋,你得接受現實。"

  "什麼現實?"臧塵聲音中依舊不帶任何感情。"還是說......你只在意無水,想給月瓊報讎?"

  熊翰面露難色。

  臧塵接著說:"若陸鳴就是無水,你借不借。"

  "拓跋,你應該先休息一下,我會幫你找陸鳴。你想要兒子還是愛人?若在你心裡,當陸鳴兒子更多的話,我覺得不如先找無水。"

  臧塵掏出那塊長命鎖丟給熊翰。

  熊翰當即認出這正是當年臧塵閉關前送給懷孕月瓊的那塊。

  "陸鳴是被陸家村人撿到的,小時候磕壞腦袋什麼都不記得了。他跟著陸先生在山洪前夕搬到西霞鎮上,這把金鎖是陸鳴從西霞山帶出來的,一直放在盒子裡,陸先生說撿到陸鳴的時候,這東西就掛在他脖子上......"

  熊翰難以置信,短暫獃滯後目眥盡裂。熊翰用上全身力氣一拳砸在臧塵側臉,如此仍不解恨,抄起板凳又將板凳砸的稀碎。

  "混賬!混賬!混賬!你當真是禽獸不如!畜生!"

  若是有刀在手,熊翰一定會捅臧塵。

  "你是不是奸淫過陸鳴?回答我!"

  "是。"臧塵淡然道。

  得到臧塵回答,熊翰下巴開合兩腮肌肉顫抖,臧塵奸淫了自己的兒子,真是報應啊......

  兩人在雨夜中沉默,熊翰胸膛劇烈起伏,可他什麼都沒說,臧塵起身要走。

  熊翰開口道:"虎符在書房暗格,你知道的。後天再走吧,這兩天都下雨,我怕你撐不住。"

  "謝謝。"臧塵說。

  雨越下越大,臧塵獨自在庭院裡站了許久,他曾經失去月瓊,現在又失去陸鳴。

  為什麼?為什麼他在獲得命運的餽贈時,當他坦然接受美好來到自己身邊時,總會很快失去他們。

  年幼時富足的生活,長大後征戰的部下,溫柔的月瓊,救贖他給與他快樂的陸鳴......這些都不再了。

  寒風驟雨幾乎要把臧塵擊垮。

  臧塵回到屋裡,先前翻找長命鎖時留下的狼藉無人收拾,地上散落著他送給陸鳴的紙風車,象徵著自己和陸鳴的皮影小人......臧塵將這些一一收拾好放回箱子鎖上。

  他跪倒在地上低聲嗚咽,手裡攥著陸鳴初夜時的牀單,他該怎麼辦?告訴陸鳴自己就是他的親生父親?告訴陸鳴他本該叫拓跋無水?

  陸鳴為什麼會喜歡男人?是因為缺失了自己的陪伴,陸鳴才會在夢中構築起父親的形象繼而變態成愛慕。自己本該陪著陸鳴一起長大的,如果這樣陸鳴還會愛上自己嗎?

  臧塵根本理不清自己對陸鳴的感情是出於父子還是愛情。更可笑的是,不久前他才剛剛和陸鳴拜堂成親。知道這些月瓊在天上會怎麼想?她不會原諒這個失職又無比荒唐的父親吧。

  他沒照顧好月瓊,月瓊死了足足十幾年他才出關;他也沒照顧好陸鳴,他該早早發現陸鳴身份的,陸鳴是月瓊的孩子啊。臧塵難以想象童年時的陸鳴是如何眼睜睜看著母親被殺,又如何從西霞山上掉到陸家村裡撞壞腦袋。

  臧塵頹然坐在地上,渾濁的雙眼不住流淚。他已經離不開陸鳴,正如從前離不開月瓊。

  臧塵覺得自己瘋了,他太累了,不知道是睡著做夢還是眼前出現幻覺。

  他看到陸鳴在西霞山的破房子裡,躺在地上渾身是血。他聽到端木衍在他耳邊怪笑,他想起年輕時殺過的很多人,很多雙手將他拉進地獄裡。

  寧可人這幾天都心神不寧,彷佛預感到有什麼大事即將發生。

  上午放學歸來,路過衚同口,寧可人感覺後頸受到鉅力擊打,暈過去前,他看到一個高大的身影。

  "父親......"

  再次醒來,寧可人聽到娘親的呼救聲。他渾身被繩索綁住,口中塞著布團。

  牀上那個人是父親嗎?父親在做什麼?

  臧塵扭斷了寧夫人的四肢將她按在牀上,憑藉自己非人的力氣狠搗寧夫人下陰,最後直接操穿了寧夫人肚子。

  臧塵眼中沒有絲毫溫度,只有徹底的瘋狂。

  他抱住寧夫人,輕輕在她耳邊說:"這不是你一直想要的嗎?現在得到了,感覺如何?"

  說罷,臧塵鋼鐵般的雙臂收緊,自懷中傳來爆豆子般悽厲聲響,那是骨頭一根一根折斷的聲音。

  臧塵沒給寧夫人發出痛苦哀鳴的空間。

  斷掉的肋骨插進寧夫人胸腔,寧夫人雙眼流出血淚,絕望的臉脫力般仰著。隨著臧塵用力,寧夫人口中吐出混著破碎內臟的鮮血。

  寧夫人已經死了,臧塵卻還不滿意,繼續抱著豔屍發力,直至寧夫人在他懷中變成一團認不出模樣的爛泥。

  寧可人眼睜睜看著父親殺死了自己的母親。

  寧可人尿濕褲襠,上身被臧塵綁的嚴嚴實實,此時正跪在地上不住向臧塵磕頭,額頭磕破了皮,鮮血順著眉間鼻翼流下。

  臧塵蹲在寧可人面前,摘掉堵住他嘴的布條,面色冰冷,"我不為難你,說罷,你想怎麼死。"

  "是可人的錯,可人該死!"寧可人顫聲道,"可人現在還不想死,父親!"

  臧塵提著寧可人的脖子將他拎起,手上用力雙目緊緊注視著可人。

  "這可由不得你。"臧塵說;"寧夫人私通龍泉府並非一朝一夕,暴露月瓊藏身地也就罷了,我念你年幼不懂事。藏毒針陷害陸鳴也算是與你無關。可熊翰說當日是你發現我暈倒在房間裡,龍泉府偷襲陸鳴這事你又該怎麼解釋?"

  寧可人雙腳離地卻並不掙紮,他仰著滿是血與淚的臉,拼命從胸腔中擠出空氣:"我知道都是娘做的,可人有罪。但念在父子情分上......懇請父親暫且饒過可人,咳咳......可人想當面朝陸鳴謝罪......可人最對不起的人......咳咳......是陸鳴。"

  "陸鳴常常向我說你好話,你倆時常一塊玩,你最該清楚陸鳴純潔善良。"

  寧可人眼中熱淚翻滾,他說:"我看娘送出信鴿......知道有人要害陸鳴......所以才......所以才讓熊將軍叫醒父親......,我醒悟太晚了......"

  臧塵從寧可人窒息的臉上看到誠懇與釋然,地面因為可人失禁傳來滴答滴答的聲響。

  在書院的時候,陸鳴也嚇得尿了褲子。

  終究是自己的親生兒子,可人與陸鳴年紀相仿,臧塵一時間難下殺手。

  "拓跋!你在裡頭嗎?!有消息了!陸鳴有消息了!"

  熊翰焦急地拍著門,手指上纏著臧塵送給陸鳴的天珠,還有一封信。

  臧塵手掌鬆開,再也不看寧可人。

  "滾出去,以後不得踏進月泉宗。鳴兒若是死了,你就等著給他陪葬罷。"

  卻說半個時辰前,熊翰在將軍府的密室中,密室桌上放著幅畫,熊翰兩手支著桌子口中喃喃自語。

  鈴聲響,熊翰迅速將桌上的畫收起來,稍微收拾過後離開密室。

  臥室內等著的人是熊翰親信,此時這親信肩膀上站著只海東青,海東青渾身濕透,料想是冒著雨連夜跋涉。

  熊翰認出這只海東青來自鮮卑。海東青左腳上綁著信筒,右腳墜著一顆天珠。

  這是臧塵送給陸鳴的天珠,他在臧塵生日宴上見過的!

  海東青叫過兩聲,熊翰取下信筒。海東青叼起爪子上的天珠放到熊翰手裡,繼而拍打翅膀再次沖入雨中。

  信上並未用鮮卑語,而是漢字。

  "陸鳴重傷情況危急,格日根與我已盡力保全陸鳴性命,不日到月泉宗府上——莫蘭·格日根。"

  熊翰看過信後隨便找了個折子將信包好,又將天珠牢牢纏在手指上,深吸一口氣,熊翰沖入雨幕中。

  熊翰找遍了月泉宗後苑,終於在寧夫人門前聽到哭聲。

  臧塵開門出來,臉上全是寧夫人吐的血。

  "你殺了寧夫人?"熊翰難以置信,從臧塵身側望向屋內,寧夫人的大牀浸滿鮮血,一具赤裸的豔屍以極為詭異的姿勢攤在牀上,寧可人雙手雙腳被縛,點地的額頭鮮血長流。

  "陸鳴的消息呢?"臧塵仿若毫不在意,他只關心陸鳴。

  熊翰睜大雙眼搖頭退後,"你瘋了,拓跋,你真的瘋了。"

  "我說,陸鳴的消息呢?"臧塵再次強調。

  寧可人還在動,萬幸臧塵還未瘋到親手弒子。熊翰解下天珠,將折子裡的信和天珠一併拍到臧塵臉上,他推開臧塵進了屋,先為寧可人鬆綁。

  "拓跋,你當真是活該受天譴!"熊翰怒斥,"無水,或者你願意叫他陸鳴也罷,當真是離了你才會過得更好。拓跋你聽著,這都是報應。"

  陸鳴知道自己可能要死了,在死之前他只想再見到臧塵,想知道爹爹是否安好。

  他在這亂葬崗強行撐了半個月,靠著喝泥坑裡的雨水,吃地上的蛆蟲勉強活到現在,他知道自己可能撐不過今天了。

  陸鳴艱難蠕動著,如今他被人挖去右眼,左眼也幾乎失明,手腳筋全部被人挑斷。那日血狼把他綁在馬後,將他拖行近百里地,膝蓋因此徹底磨壞這輩子都別想再站起來。

  胸腹部的劍傷倒是還好,臧塵殘留在他體內的洗髓經功力勉強修補好破潰的內臟,只是外傷有些感染髮炎,相對來說這已經是他身上最輕的傷。

  起初那幾天,陸鳴竭力嘶吼,希望上蒼能把自己的聲音傳達給臧塵。

  可是等了好多天,沒人來救他......

  後來,他向上蒼祈求,折磨自己就可以了,千萬不要再讓臧塵有事,

  也是那幾天,他頓悟了陸先生最後丟給他書院鑰匙的含義。

  陸先生在臨死前,只是想著把最寶貴的東西留給自己,而他最寶貴的就是這間承載著無數歲月與他曾經夢想的書院。

  陸鳴不知道外面發生了什麼,他想起唐書雁最後死在他面前,想起西霞書院的慘叫聲,想起同學的鮮血在大雨中飛濺。

  再後來,陸鳴絕望了,除了臧塵再也不想其他事。

  陸鳴終於爬到亂葬崗邊緣,他的頭髮臉上全是泥,幾乎失明的左眼依靠光源勉強辨別方向。

  身穿白衣的清梵看到陸鳴時有些詫異,師祖叫他來此處歷練卻不說明做什麼,原本他以為是常規地做法超度,沒想到這裡竟還有活人。

  "阿彌陀佛。"清梵走上前去,不顧陸鳴全身髒汙將他從矮石上接住。

  陸鳴摸到人的手,竭力仰起頭睜開左眼想看看這是誰。

  "你是月泉宗的人嗎?天瀾城?"陸鳴嘶啞道。

  清梵接住陸鳴後將他放在一處墓碑前,讓陸鳴背靠墓碑起碼坐著能舒服些。

  "我從佛門來,這裡距離天瀾還很遠。"

  "你是和尚?大師......您有沒有聽說過臧塵這個人,或者叫拓跋塵,他是我爹。"

  清梵雙手合十,念了句阿彌陀佛。

  "施主是拓跋塵至親?原來師祖說的機緣竟是如此。拓跋塵幾日前將龍泉府滅門,唐門霸刀兩大掌門皆在此戰戰死。"

  陸鳴心裡"咯噔"一聲,莫不是又遇到仇家?他太過思念臧塵,說話不經腦子怕是又要闖禍。

  清梵察覺到陸鳴開始閃躲,他輕輕按住陸鳴肩膀,柔聲道:"施主不必害怕,我來此處是為救人,佛家慈悲為懷,縱使臧塵再造殺孽也不該你這外人來還。日後若想清除臧塵的業障,還需施主出力。"

  "大師能否幫我做一件事,去天瀾城,告訴城主府的人陸鳴在這裡,他們會送信給爹把爹叫回來的,我會勸爹讓他不再殺人。"陸鳴悵然道。

  檢查過陸鳴身體,清梵面露悲苦,陸鳴受傷太重,自己只能多保他幾日性命,若是去天瀾,那便是叫拓跋塵來給這孩子收屍。

  "施主放心,拓跋塵安好。只是施主現在......怕是等不到拓跋塵來。來我先為你療傷鬆解,稍後再談去往何處。"

  清梵先是合十手掌,念珠自他手中飛起化成一道白光,那白光注入陸鳴體內,陸鳴頓時有種升天的縹緲感。白光在他體內遊走後像是找到同源,陸鳴原本因修補內臟枯竭的洗髓經真氣被調動起來自丹田向四肢百脈運轉流走,待流轉到陸鳴被挑斷的手腳處,洗髓經流連許久,終是因力所不及重回陸鳴丹田。

  雖無法修補陸鳴殘破的軀體,卻也讓陸鳴好受多了。

  念珠飛回清梵手中,清梵捏了個偈子,方纔那種同源的歸屬感讓他頗為詫異,清梵開口問道:"敢問施主修習過何種功法?方纔我施展易筋經為施主療傷時隱隱感到一種親切感。"

  陸鳴不敢開口,臧塵曾說過,洗髓經是他從少林達摩洞尋到的,這和尚說他來自佛門少林,若是暴露洗髓經難免有偷師嫌疑。

  陸鳴不回答,清梵也不逼迫他,顧不得潔白僧袍,清梵背起陸鳴。

  "施主想往哪去?回天瀾嗎?路途遙遠我修為不夠,你撐不住的。拓跋塵此時也該不在天瀾,或是說你想去找他?"

  "我可以先帶你回佛門,師祖定有辦法治好你,等你痊癒再回天瀾不遲。回到佛門我會幫你送信去天瀾,讓拓跋塵去佛門接你。"

  陸鳴從清梵身上聞到一種檀香味,他看不見了,只能通過嗅覺記憶。

  陸鳴說:"回天瀾,爹在等我。"

  清梵背著陸鳴走了一天一夜來到最近的鎮上,周圍黑漆漆地,陸鳴聽到蟲鳴聲猜想現在是晚上。

  清梵將他放在鎮上祠堂裡,自己去外頭化緣。

  陸鳴吃過簡單的齋飯,清梵又喂他喝了些水。陸鳴強忍著吃喝,目的只是為了多活幾天,為了能活著再看爹爹一眼,陸鳴不知道的是,這天清梵當掉了自己的佛珠,為陸鳴換來一幅金瘡藥

  兩人跋涉近一個月,每到新的鎮子,清梵都會為陸鳴打聽拓跋塵動向。清梵任勞任怨,陸鳴這一個月幾乎都是在清梵背上度過的,他記住了清梵身上的檀香味道,也記住了清梵的腳步聲。

  陸鳴的身體越來越差了,膝蓋磨破的傷口雖然被清梵簡單清洗包紮過,可經過連日跋涉還是感染化膿,陸鳴兩只小腿已經開始發黑潰爛。

  抵達距離天瀾不遠的建寧城,陸鳴發起高燒。

  這夜,清梵喂陸鳴吃下的東西全部被他吐了出來,清梵嘗試為陸鳴運功療傷,只是這次易筋經再難與洗髓經共鳴,陸鳴體內殘留的功力徹底消耗殆盡。沒有洗髓經從內配合,清梵再怎麼做也不過杯水車薪。

  清梵早已將身上值錢的物品當乾淨,他連僧袍鞋子都當了。

  第二日清早,清梵去鎮上藥鋪為陸鳴求藥,藥鋪老闆施捨了他一些消炎清淤的藥草,如此,陸鳴才能又撐過一天。

  清梵無法把陸鳴送回天瀾,陸鳴呼吸停過幾次,清梵只得不斷運功,於是陸鳴又撐過一夜。

  再一天,清梵跪在藥鋪前為陸鳴乞討,只是這次,藥鋪老闆再不搭理他,忙著與鮮卑人討價還價進貨。

  清梵回到陸鳴身邊,悲苦的臉上流著淚,口中不斷頌唸佛經,渴求神佛能救救這孩子。

  這次,陸鳴的心跳都停了。

  清梵需要錢,有錢才能給陸鳴買藥,才能續住陸鳴性命。他搜遍陸鳴全身,只從陸鳴脖子上找到一顆看起來像珠寶的東西。

  他又跑到鎮上,問老闆陸鳴帶著的天珠能不能換些藥材,他的朋友快死了。

  到關內經商的莫蘭與格日根認得那顆天珠,格日根暴起與清梵交手,從清梵手中奪過天珠。

  格日根逼問天珠來歷,莫蘭翻譯給清梵聽,清梵講述了這一路走來經過。

  格日根在橋下的草稞中找到陸鳴時,陸鳴已經完全沒了氣息。

  莫蘭將陸鳴轉移到乾淨的客棧,交易用的人參雪蟾都被拿來救命,格日根狠心為陸鳴剃去壞掉的膝蓋,找來最好的醫生力求先保住陸鳴性命。

  鮮卑族接手,清梵知道自己該走了,終是在某夜不辭而別。

  莫蘭讓海東青送信給月泉宗,經過幾日治療,陸鳴被硬生生從鬼門關拉了回來。

  睜眼時他看到格日根,還以為那是臧塵。

  莫蘭告訴陸鳴他們來關內賣貨,碰巧遇到清梵拿天珠換藥。

  得知臧塵也在找他,陸鳴渾濁的左眼流下血淚。

  格日根不捨看陸鳴這幅模樣,他輕輕抱著陸鳴,用生澀的漢語告訴他沒事了,別怕,他會送陸鳴回去。

  這次的擁抱不帶任何情慾,只是單純可憐陸鳴。格日根還記得那日拓跋塵將陸鳴帶到鮮卑的模樣,陸鳴一直怕他,而他不過是嚇唬陸鳴罷了。

  臧塵站在月泉宗正門等了一天一夜,他看過無數日月輪轉,卻覺得這一天如此漫長。

  海東青掠過蒼穹,臧塵發現了它。那海東青停下來,繞著臧塵旋轉啁鳴。

  格日根騎馬帶著莫蘭,懷中抱著陸鳴。

  格日根把陸鳴遞到臧塵抱著,當著衆人的面狠狠一拳揍在臧塵側臉,而後用鮮卑語責怪臧塵為什麼不照顧好陸鳴。

  臧塵重新將天珠放在陸鳴胸口,陸鳴心有所動,左眼緩緩睜開。

  "爹......是你嗎?我看不見了。"陸鳴嘴脣開合,聲音只有臧塵聽得到。

  臧塵看見陸鳴左眼渾濁,右眼整個凹陷四肢無力耷拉著,膝蓋上綁著厚重的紗布。

  "鳴兒......你的眼睛......"

  陸鳴轉動脖子嗅了嗅,嘴角彎起,"是爹爹的味道,太好了,爹......我死前只想再看看你,這就夠了......這就夠了。"

  臧塵抱著陸鳴的雙臂不住顫抖,好不容易喂胖了些的陸鳴此時像一具骷髏,他們不過才分開兩個月。

  "鳴兒是爹對不住你......"

  臧塵抱著陸鳴往後苑走,臧塵走的每一步都仿若千斤重,在接過陸鳴時他已探視過陸鳴身體,也能想到陸鳴是如何秉著一口氣來到自己面前。

  罪惡感壓將臧塵徹底壓垮,他曾有很多選擇,可他記不清了,為何當時偏偏要選擇離開。

  臧塵將浩瀚如海的內力全部注入陸鳴體內,儘管如此仍無濟於事。洗髓經只能自救,如今陸鳴體內所有的一切都已近乾枯,包括他的生命。

  熊翰找來全城最好的大夫,又傳書去京城,請禦醫到天瀾為陸鳴診治。

  十幾位年齡各異的醫者聚集在將軍府,依次看過陸鳴後又紛紛搖頭,開的都是些滋補的方子。

  臧塵這時候無比冷靜,待醫生看過,臧塵抱著陸鳴回到他最熟悉的房間。

  "鳴兒,你睜開眼再看看爹爹好不好,爹就在這......"

  "爹這次不走了,你應應爹,好嗎?"

  陸鳴此刻的安詳,一如臧塵無數次看見過的,他的鳴兒只是睡著了而已。

  臧塵將自己和陸鳴鎖在房間裡,用帕子仔細清理著陸鳴身上的汙垢,又拆掉他雙腿的紗布,他的鳴兒該是乾淨漂亮的。

  許是上天垂憐,三天后,陸鳴咳嗽了聲。

  陸鳴已經看不見了,眼見唯有無邊黑暗。

  人在剛失明時,會恐懼,會焦慮,然而更多的則是回憶起生命中記憶深刻的一幕幕,那些殘留的色彩會自動填充到眼前那片黑暗中。

  都是同臧塵在一起的畫面,陸鳴所有的回憶無一不有臧塵。

  陸鳴喘氣的聲音像風箱,胸口微弱地起伏著。臧塵爬到陸鳴牀前,兩人額頭抵著。

  "鳴兒,爹在呢,跟爹說說話。"臧塵卑微哀求。

  陸鳴意識是清醒的,瀕死之際,臧塵就在自己身邊,而自己連抱著他都做不到......

  臧塵一夜間蒼老許多,陸鳴聽得到他心痛的聲音,聽得到臧塵在夜深時無聲哭泣,他也聽得到臧塵輕輕呼喚自己。

  這樣就夠了,不是嗎?

  "爹,別哭......別哭,我沒事的,真的。"

  "爹沒哭,少自作多情。"臧塵不敢擦眼淚,因為他知道陸鳴會聽見。

  陸鳴笑了笑,道:"爹,我真的很感激您,爹給了我一個家。在書院的時候,陸先生常常發愁我以後該怎麼辦......那時候我什麼都沒想過,我唯一渴望就是能找到親生父母,下半生能常常伴在他們身邊......"

  "您已經給過我了,您給了我一個家。爹爹,陸鳴此生足矣。我希望爹爹能好好生活下去,保重身體。"

  "你別說了!你別說了!爹會想辦法治好你的,別說話!爹難受啊!"臧塵嘶吼道。

  臧塵真的很想告訴陸鳴,自己就是他親生父親,他已經找到了,並不是自己給了陸鳴一個家,而是陸鳴給了自己歸宿。

  可是他說不出口......父親不應該看著子女死去,更何況自己欺負過陸鳴。與親生兒子交合,奪走陸鳴可能就是上蒼對自己的懲罰。

  陸鳴笑著,欣然接受即將要到來的一切,他選擇將最後的力氣留著,想著死之前,再多陪陪爹爹。

  陸鳴的脈搏變得很微弱,心跳幾乎消失,臧塵感受不到陸鳴的氣息。

  臧塵悲憤地握住陸鳴手掌,內心無比悔恨,他那天為什麼會選擇丟下陸鳴離開?父親還是愛人,對陸鳴來說又有什麼區別?臧塵恨自己軟弱到無法接受現實,如果他能果斷些,不論陸鳴究竟是誰,果斷地留在他身邊,那所有人都不會死,他還能把陸鳴照顧地很好。

  如果再細心一些,如果在一開始離開書院的時候,問問陸鳴為什麼非要帶著那個盒子不可,如果問問陸鳴陸家村的事,如果能把陸鳴留在鮮卑......

  鮮卑......雪山......無水......

  一道靈光乍現,如同在臧塵腦海落下驚雷,臧塵突然想到什麼。

  他記得的......他應該還記得的......快些想起來......快點......

  書房被翻得底朝天,十幾年前塵封的記憶展開,臧塵還記得,雪蓮並蒂的傳說。

  十幾年前,那是兩棵並蒂的雪蓮,自己僅僅是用了一棵,還有另一棵呢?他到底放在哪了?

  機關打開,書房牆面凹陷,臧塵抹掉眼淚,虔誠地捧出裡頭藏著的小盒子。

  上蒼,如果你真的有心,就保佑曾經救過月瓊命的雪蓮,也能再救陸鳴一次。

  錦盒內,雪蓮一如十幾年前的模樣悄悄綻放,雪白花瓣仿若將時間凝滯,中心淡黃色花蕊則是天地賜予的靈藥。

  臧塵大喜過望,兩手劇烈顫抖,陸鳴還有救!自己能救他!

  只是,代價如果是陸鳴忘記自己呢?

  也好,都忘了吧,唐書雁戰死,放逐寧可人,西霞書院慘案......還有自己,都忘了吧,不必再記起。這次自己會當一個合格的父親,這樣也好......

  臧塵回來的時候,陸鳴好像已經死了。

  臧塵跪在陸鳴身前,將雪蓮花瓣一片一片摘去:"鳴兒,我找到醫你的方法了,你很快會好起來,放心吧。"

  說罷,臧塵兩指輕輕撚住花蕊,喂到陸鳴嘴裡。

  臧塵彷佛做了莫大的決定,在煎熬中靈魂似乎被撕成兩半。最後他還是捂住陸鳴的嘴,用內力將花蕊逼進陸鳴體內。

  "鳴兒,你聽著。再次醒來,你會忘了爹。你會忘了所有人,包括你自己。你醒過來時,爹會在你邊陪著你,讓我們重來一次......"

  臧塵揚手將花瓣拋入火盆中。

  臧塵抱起陸鳴,將他緊緊壓在胸膛上,最後吻過陸鳴側臉。

  "還記得無水嗎?那壺酒的名字。雪蓮並蒂,當年我從西域採來兩株千年雪蓮,喂給月瓊一棵,剛剛你吃下的是另一棵。你會忘了我,忘記這裡所有人。爹對不起你,但是只有這樣才能救你。"

  陸鳴的靈魂彷佛飄在空中,他能聽到臧塵說話,也看到臧塵將雪蓮喂給自己吃,他不懂臧塵什麼意思,為什麼會忘記?

  陸鳴失去了時間的概念,他想起很久之前做過的夢,蒼龍雪域、臧塵、還有那壺叫無水的酒......

  "不,我寧願去死!爹,別讓我忘了您!求求您!"陸鳴拼命掙紮,可無論怎麼做,身體都毫無反應。

  臧塵抱的陸鳴愈發緊,幾乎要勒斷陸鳴骨頭。

  "忘了爹,忘了那些不開心的事。還記得嗎,西霞山,陸家村......"

  "不要!我不想忘了爹,就讓我帶著那些記憶去死好嗎?爹,你不能這麼殘忍!你怎麼能......爹啊!你讓我怎麼忘了你!你是我最愛的人啊!"

  陸鳴漸漸失去意識,曾經在眼前黑暗中閃爍過的那些幸福快樂的畫面,一張一張被烈火焚盡。

  臧塵默默流著淚,兩人的淚珠彙集在彼此緊貼的側臉上,繼而凝成一股沁透地上灰塵。

  臧塵輕輕拍打陸鳴脊背,像是在哄陸鳴入睡。

  "你從陸家村來,生日是七月廿三,脖子上掛著長命鎖......"

  "小時候你從山上跌下來,撞到頭,不記得三歲之前的事了......"

  "西霞山頂,有棟老宅。那是我藏月瓊的地方。陸家村山洪,上山的路被封死,那一夜陸家村全滅,只有你和陸先生在外面躲過去......"

  "你就是我和月瓊的孩子,三歲之前,你名喚拓跋無水。"

  "鳴兒......你能最後再叫我一聲爹爹嗎?"

  熊翰領著京城來的禦醫,三天從京城到天瀾,已是極限。他闖進臧塵屋內,臧塵緊緊抱著陸鳴靜默流淚。

  "拓跋,禦醫來了,先讓禦醫看看。"

  臧塵埋在陸鳴脖子上的頭搖了搖:"不必了,鳴兒很快就會好起來。"

  "你不是不瘋了......快些讓禦醫看看,興許能......"熊翰發現火盆中燃燒著的花瓣,頓時他想到什麼。

  熊翰低著頭胸膛劇烈起伏,再擡眼,看向臧塵的目光冰冷陰森。

  "拓跋,你瘋成這樣,陸鳴不會安息的......你大可推倒重來,這是你自己選擇,我希望你能對得起死去的陸鳴,這是我最後的忠告。"

  "鳴兒沒死,他很快就會好起來,熊翰你出去吧,別嚇到鳴兒了。"

  "陸鳴已經死了,就死在你懷裡,死在這火盆裡。"熊翰咬著牙道。

  臧塵是趴在桌子上睡著的,聽到聲音猛然驚醒。

  點燃燭火,借著微弱的燈光,他看到一雙陌生的眼睛。

  "你......你是誰?我又是誰?"

  臧塵點起屋裡所有的燈,少年坐在牀上,右眼是完整的,左眼的傷疤已經消失不見。

  "你......你別過來!不准碰我!"

  臧塵攤開雙手示意自己沒有惡意,繼而緩緩向牀上的身影湊去。

  "別怕,這裡很安全。"臧塵溫柔地說。

  "你是我的兒子,叫拓跋無水,我是拓跋塵,你的父親。你受了傷,什麼都不記得了。"

  "父親?"拓跋無水神色有些迷茫,他確實什麼都不記得了,這房間是如此的陌生。

  臧塵又靠過去些,想坐到牀上。這激起了拓跋無水激烈的反抗,少年神色驚恐,瘦弱的身軀不住往牀裡靠,直至背部緊貼牆壁。

  "你別過來!離我遠點!退出去......滾開!"

  臧塵悲痛欲絕,陸鳴已經不認得自己了。

  "好好好,我不動了,你看,我已經不動了。你什麼都不記得了對嗎?沒關係,我會對你好,相信我。"

  "你餓不餓,我去弄點東西給你吃好不好?"

  兩人隔著距離沉默許久,期間臧塵就蹲在地上一動不動,不大的房間成了一道不可逾越的天塹。

  "我有點想尿尿。"拓跋無水試探著說。

  "好的,沒關係的,我去給你拿尿壺,你就等在這裡別動,好嗎?"

  眼前陌生的男人端來尿壺,拓跋無水就著男人端尿壺的手撒尿,陌生的男人沒嫌他髒,這讓無水對他多少有些好感。尿完,臧塵理所應當似的又將尿壺端出去,看著男人忙碌的身影,無水不自覺地眼角濕潤,很熟悉的感覺,但是他什麼都不記得了。

  "你說,你是我父親?"無水率先打破沉默。

  臧塵站起身來,打開曾經盛放陸鳴雜物的箱子。他拿出陸鳴的長命鎖,還有破舊的紙風車。

  臧塵把兩樣東西放到被子上,再讓無水抽動被子接過去。

  "你雖然不記得了,總歸該有些熟悉的,這都是爹送給你的東西。"

  拓跋無水看到臧塵的眼睛在燭火中發著光,他在流淚嗎?

  "你可以叫我拓跋塵,也可以叫我臧塵。無論我是不是你的父親,我都會對你好。你是我這世上唯一的親人,相信我好嗎?給我些時間。"

  紙風車很舊了,廉價的墨色幾乎褪去發黃。金鎖沉甸甸的,陸鳴手指撫摸過上面花紋,將金鎖翻過來看上面寫的字。

  臧塵又從箱子裡拿出皮影小人,兩手各持一支比劃給無水看。

  可是無水全都不記得了,只是因為男人真摯的感情,無水試探著叫了聲,"父......父親。"

  無水對臧塵感到陌生,臧塵也對無水感到同樣的陌生,明明是同一張臉,幾個月前,這張臉的主人還會親昵地叫自己爹爹,這雙眼睛時常帶著笑意,可現在臧塵只能看出突兀的戒備

  一瞬間,臧塵感覺已經徹底失去陸鳴,自己彷佛墜入無間地獄,未來等待自己的只有折磨。

  可他不敢將這些情緒表達出來,他只能裝作和善,他會嚇壞無水。

  臧塵靠近些,無水表達出一瞬的恐懼,繼而接受了臧塵的靠近。臧塵握住無水的手,這雙手很冷,全然不似陸鳴那樣溫暖。

  體溫傳遞到無水身上漸漸溫暖了少年的心。

  "你睡了很久,現在累不累?想睡覺嗎?"臧塵關切道。

  無水搖了搖頭,目光落在兩人疊合的手掌上。

  "我想帶你去洗個澡,可以嗎?"

  無水點頭答應。臧塵作勢要抱無水,手臂還未觸他的皮膚,無水又應激般的往後猛縮,兩人的距離被再次拉開。

  "我不碰你,別害怕。衣服會穿嗎?你自己穿衣服,我帶你出去。"

  無水就跟在臧塵身後,無論臧塵如何放慢腳步,兩人的距離始終不變。來到後山溫泉,臧塵先一步脫衣進去,入水後故意露出虯結的肌肉,等無水來。

  無水好奇地觀望四週,夜深了四下靜謐,他只能聽到潺潺的水流聲。穿過霧氣,臧塵在淺水區赤裸上身等在哪裡。

  無水試探著下水,泉水溫度剛好合適。

  兩人目光對上,臧塵發現無水胯下是疲軟的,儘管自己上身全裸。臧塵記得,陸鳴很喜歡自己的手臂和胸肌,尋常時候看了都會硬起來,可是無水不會。

  依舊隔著很遠,無水自顧自清洗身體,現在他能動了,膝蓋上的傷也消失的無影無蹤。這幅身體,臧塵見過無數次,他現在很想抱抱眼前這個人,很想很想。

  "無水,我能抱抱你嗎?父親抱抱兒子,這是理所應當的事情對吧?你病了很久,爹很想你。"

  令臧塵意外的是,少年竟然點了點頭。

  臧塵遊過去,像曾經無數次做過的那樣,雙臂環過少年瘦弱的脊背,一如往常,臧塵兩手就能包裹少年整個上半身。這幅身子還是那麼柔軟,臧塵把頭伏在無水肩膀上,繼而用力將無水抱地雙腳離地。

  熟悉的觸感,熟悉的味道,是陸鳴的味道。

  臧塵雙臂不自覺絞緊,他同樣記得陸鳴最喜歡的擁抱力度。可只是一瞬間,懷裡的軀體使勁扭動起來。

  臧塵從無水的眼睛中再次看到驚恐。

  少年不安扭動著,臧塵本能地想再抱緊些,於是少年更用力掙紮。生怕傷著無水,臧塵連忙鬆開手臂。

  無水跌在泉中,嗆水後逃命似的與臧塵拉開距離。

  臧塵不敢追過去,任憑少年在水中掙紮許久才能保持平衡。

  "咳......你剛纔,想殺了我?"無水語氣冰冷。

  臧塵茫然無措,"我沒想要殺你,你為什麼這樣想?"

  "你弄得我很難受......喘不過氣。"

  臧塵才知道,方纔擁抱的力度不是每個人都能享受的。對陸鳴來說,擠壓貼合是與爹爹相親相愛的證明,對無水而言,那種力度則代表著謀殺。

  "對不起,爹只是......不小心多用了些力氣,以後不會這樣了。"

  之後,無水再沒有跟臧塵說過一句話。

  回到臧塵住處,無水縮進被子裡,臧塵剛想脫衣躺下,無水冷聲道:"你不准過來。"

  臧塵十分不解,無奈要照顧無水心態,只得回到桌子上趴著睡。他又哪裡睡得著,思緒在做眼前這人的父親還是情人間搖擺不定。

  終於熬到天亮,臧塵揉著乾澀的眼睛,起身去前苑領食盒。

  "你去哪?"拓跋無水亦整夜沒睡。

  臧塵會錯了意,他淺淺笑著對無水說:"放心,爹不走,爹去給你弄點吃的,很快回來。"

  不久後臧塵回來,無水早就穿好衣裳在桌子旁等著。

  臧塵將食盒內的早飯依次取出,擺在無水面前,問他想吃那樣。無水隨便點了份清湯,其他的補品他沒半點胃口。臧塵與無水對坐將湯頭飄著的油花撇去,端著碗一手持木勺往無水嘴裡送。

  拓跋無水表情怪異,"還需你喂?我有手。"

  臧塵意識到自己逾越,連忙將碗放在桌子上,以手指推到無水面前。無水先聞過那湯,檢查完畢後才送進自己嘴裡。

  待無水吃完,臧塵將無水喝剩下的湯倒進米飯裡,就用無水的勺子吃飯。拓跋無水只覺得無比噁心。

  清晨月泉宗後苑無比寂靜,月泉宗剩的人本就不多,唐書雁戰死,寧夫人被臧塵殺了,可人不知去了哪裡,月泉宗五十人的親衛都埋在西霞山。

  無水只覺得奇怪,這麼大的莊園,為何連個人影都不見。

  "不是說過讓你安心等著,怎麼跑到這來了?"臧塵去前苑還食盒回來,發現無水不見遂焦急追來。

  無水環顧四週,微涼晨風拂過樹木,搖下紛飛樹葉。他退後半步,認真地對臧塵說:"你到底是誰?我又是誰?"

  臧塵往前走,無水便往後退。

  "你是拓跋無水,我是拓跋塵。"臧塵說,"我和你是父子關係。"

  無水接著又問:"我今年多大。"

  "十七滿,過了年就十八了。"

  "十七歲,父子在一間房裡睡?十七歲還要你喂我吃飯?"無水眯著眼,渾身散發著疏離。

  臧塵想解釋說無水失憶前傷得很重,自己只是習慣性的照顧。但是臧塵什麼都沒說,解釋越多,疏漏也就越多,無水總要與過去的陸鳴產生交集,臧塵也並不想將兩人一分為二。他還沒想清楚是讓無水就做無水,還是說讓現在的無水變成陸鳴,不論怎麼說,能恢復記憶的花瓣已經被他燒了,無水只要快樂幸福地生活下去就好。

  "你待如何?我是真心對你好的,無論你叫不叫我爹,我都會陪著你守著你。"

  無水淡漠道:"你想留住我,那就分房睡,吃飯也分開。"

  風聲大作,刮下滿樹的落葉,臧塵心痛了一瞬間,在樹葉落地時那種心痛又消失的無影無蹤。

  "我答應你,但是這顆天珠你要留著,戴在脖子上一輩子不許取下來。"臧塵說。

  一晃半年過去,原本空置的書房現在變成無水的臥室。

  臧塵單手出掌,無水堪堪避過。在臧塵腳步移動前,無水已先他一步挺進。無水運功,全身內力真氣凝聚在這一拳上,悍然朝著臧塵胸口落下。

  臧塵速度極快,先是以肘挑地這拳偏離方向,而後上身帶動肩膀,將無水擊飛出去。

  這半年,無水武功進步極快,並非是陸鳴的洗髓經,而是擒龍控鶴。

  臧塵教他武功前探視過,如今的無水體內洗髓經只剩個空殼子,半年等同於無水從零開始。

  臧塵以擒龍控鶴幫無水穩住身形,"很好,這半年你能接我三招,也算天資過人。"

  "我說結束了?"無水身形飄逸靈動,自武器架上取來一柄長劍,身化流影刺向拓跋塵。

  方纔臧塵不過只用單手,面對無水的殺招,臧塵覺得一隻手也夠了。

  無水速度快的令臧塵都有些驚訝,還未想好如何擋這一劍,殺招已至。

  清冽劍光如水波盪漾,寒鋒自臧塵頸邊掠過。

  "原來無水......還念著我。"臧塵心動一瞬間,只因無水這劍特意避開了自己喉嚨。

  無水與臧塵身影交錯,在臧塵身後視野盲區的剎那,無水甩手將劍擲向臧塵。等臧塵反應過來時已經晚了,鐵劍撞到臧塵的護體罡氣後被震成粉碎。

  無水當真是招招致命。

  在無水看不到的正面,臧塵發出微不可聞的嘆息。他努力把表情裝出無所謂的樣子,而後轉過身來。

  "劍乃立場之基,活命之本,若沒有萬全把握就不要離手。"

  拓跋無水大口喘息,每次與臧塵對練他都用盡全力。這半年,他從碰不到臧塵到一招被擒,再到今天方知臧塵還有護體罡氣刀槍不入。

  "沒傷著吧,讓爹看看。"

  無水撐起身子,漠然道:"不必了,技不如人,我沒什麼好說的。"

  "尋常人該是死在你這移花接木的一招,爹不過是比尋常人強些,假以時日,你也能達到爹的高度,不必灰心。"臧塵寬慰道。

  很假,真的很假,"父親"臉上為什麼要裝出那種無所謂的溺愛表情,他為什麼總想對自己笑?

  拓跋無水再也憋不住火:"你把我鎖在這大院子裡足足半年!你說我大病初癒,什麼都不記得了,卻不讓我跟其他任何人接觸!你到底想做什麼!"

  面對無水的質問,臧塵輕描淡寫道:"無水孩兒是想出去走走是不?"

  "叫聲爹爹,爹帶你趟遠門,回來以後你就可以出去了。"

  無水愣在原地,又是這樣......拓跋塵從不與自己置氣。

  若說平日的溫柔和煦,拓跋塵都是裝出來的,可每當無水故意激怒拓跋塵,無論是當著他面摔東西,對他大喊大叫,甚至打他罵他。拓跋塵總會原諒自己,而這時候拓跋塵的情緒才是真實的。

  無水能感覺到拓跋塵從隱忍怒意到釋然的全過程。然後拓跋塵會極盡溫柔地對自己說,沒關係,東西摔了可以再買,罵他他會聽不到,打他也不會痛。

  無水就這麼生生折磨了拓跋塵半年,為了拓跋塵轉瞬即逝的愛飲鴆止渴。

  無水心也是肉長的,他接過拓跋塵遞來的手掌,輕聲道:

  "父親。"

  臧塵笑著再次糾正無水,"以後叫爹爹吧,爹和父親都是一樣的。"

  說罷,臧塵牽著無水到自己房間裡,臧塵的房間更空曠了,原本屬於陸鳴的東西都搬到無水的房間裡,臧塵屋裡除了牀鋪桌椅和空曠的架子外,就剩下黑龍斬鐵。

  臧塵取來熱水仰在椅子上,吩咐無水幫自己刮鬍子。

  臧塵天生絡腮胡,幾日不修整就會長得像野人一樣,生活上臧塵別的沒教會無水,就教會他幫自己刮鬍子。

  溫熱的毛巾覆在臧塵下巴,無水磨好剃刀,再用胰子在臧塵下巴打上泡沫。

  剃刀刮過臧塵胡茬時嚓嚓作響,無水很喜歡幫臧塵剃須,在臧塵閉上眼靜靜享受他的服務時,情緒也是真實的。

  "恨爹爹嗎?恨的話就在爹脖子上剌一刀,這是你最好的機會。"無水能真心實意伺候他,臧塵相當受用。

  無水手上頓了頓,也不回臧塵話,繼續給他的工作。

  臧塵又說:"爹年輕的時候,也有女刺客混到爹身邊。爹還記得那娘們就是給爹刮鬍子的時候,想一刀要了爹的命......"

  "後來,爹把她的脖子用剃刀一點一點割開,把她按在水盆裡放血。"說到後半段,臧塵睜開眼睛緊緊盯著無水。

  臧塵的殘暴還是第一次暴露在無水面前,無水卻只當他在嚇唬自己。

  "父親不必擔心,無水不會抹父親脖子的。父親也不會殺無水。"

  臧塵:"嗯,你記住,不管發生什麼事,爹都不會傷害你。所以以後,你也不許怕爹,知道嗎?"

  無水讀出拓跋塵這話是認真的,就算他現在動手,拓跋塵也不會殺他。

  兩人收拾妥當來到正門,熊翰剛跨上馬,他還是見無水第一次出來。

  知曉陸鳴就是無水後,熊翰對現在的無水態度好了很多,前苑只要閒著就會去看他,給他帶些外頭的玩意兒。對無水而言,熊翰反而更像是自己的父親。

  熊翰此行是趕去京城述職。朝廷至今還在通緝拓跋塵,讓熊翰不解的是,月夜雖發了全國通緝令,卻未在通緝令上留臧塵畫像,臧塵得以逍遙到現在。普通人不認識臧塵就罷了,月夜怎會不記得臧塵樣貌?當時的全國徹查更是笑話,天瀾城讓熊翰自己查自己,這能查出個鳥來才怪。

  熊翰因此很不理解月夜想做什麼,這個節點讓自己回京,想畢沒那麼簡單。

  臧塵並未備馬,也並未告訴無水要去哪裡。三人在門口碰到,熊翰不理會臧塵,朝無水打招呼。

  "無水出來放風啦?這是要去哪?"

  臧塵搶先回答:"回西霞山看看,去了就回。"

  熊翰神色變化,片刻後朝臧塵說:"去吧,早些回來,記得替我向書雁問好。"

  三人告別,熊翰"駕"了聲,身影消失在街道盡頭。

  熊翰走遠後臧塵蹲下,示意無水跳到他背上。

  "為什麼不騎馬?我也會輕功,不用你背我。"無水別扭道。

  臧塵將身子蹲的更低了,"少廢話,趕緊上來,西霞山離這兒很遠。爹不方便騎馬,帶著你用輕功飛過去。"

  無水還在別扭,臧塵瞅準機會摟著無水的腰將他往後背一翻,提氣輕身竄上天空。臧塵跳的很高,每次落地借力都會跳上無水難以企及的高度。

  "啊啊啊啊啊啊——!"無水驚恐地呼喊,平時他頂多跳個房梁屋頂,拓跋塵怎麼能跳這麼高!

  風聲亦掩蓋不住臧塵爽朗的笑聲,"抱緊了,當心掉下去。乖兒子你看看下面。"

  無水往下看了一眼頓時兩腿發軟,太高了,摔下去會死人的。臧塵身板寬大,無水兩腳夠不到臧塵的腰,他是趴在臧塵背上的,全由臧塵托住他大腿才不至於掉下去,有時候無水甚至感覺自己在飛,伸出手時彷佛能摸到雲彩。

  察覺脖子上的手臂收緊,臧塵寬慰地笑笑,全力朝著西霞山衝刺。

  "什麼鬼,剛纔父親是在踏著飛鳥借力?"無水想象不到臧塵的實力,他甚至會覺得恐懼。

  現在的臧塵,去西霞山只需十天不到,這還是建立在他要照顧無水飲食睡覺,若是他自己差不多五天就成。

  臧塵直奔西霞山,特意沒去西霞鎮和書院。

  跨過斷崖,臧塵和陸鳴來到老宅前。

  不過半年時光,在兩座墳包旁邊憑空多出來個木製的簡易龕位,裡頭放著黃布包裹的唐書雁骨灰,臧塵欣慰於算命先生和那武功極高的壯漢能信守承諾。龕位旁還放著一把劍,臧塵記得,那是唐書雁送給陸鳴的畫影。

  "我......好像來過這?"拓跋無水說。

  臧塵心頭劇震,難不成無水想起陸鳴的記憶?

  拓跋無水沉思著走進宅院,對拓跋塵說:"我記得小時候住在這裡......很小的時候,記不清了,後來呢?對,這裡是我老家,我娘就住在這兒,可是為什麼......"

  無水的記憶混亂不堪,一時間他只能想起些許片段。他能記起他很小的時候,有個女人抱著他唱歌哄自己睡覺,他能記得嬤嬤做好了飯菜在天井中喊開飯了,他記得那是個下雪天,他太餓了,娘親和嬤嬤都睡著了怎麼都叫不醒,他自己下山去找吃的。

  然後呢?無水的記憶戛然而止。

  "這是我的家對嗎?為什麼會變成這樣?"拓跋無水面色焦灼,可他什麼都想不起來,他能記得讀過的書,認過的字,可他想不起來是誰教他寫字讀書的。他的記憶斷層,原本空白的記憶中憑空多加了這段童年,而後又是大片空白,直到他在黑暗中醒來,拓跋塵為他點燈,說是他父親。

  拓跋塵說是自己父親,可為什麼,自己童年的記憶中沒有拓跋塵?

  臧塵鎮定自若,好在無水只是想起很小的時候,那段陸鳴缺失的記憶,料想是雪蓮先抹去記憶,而後連帶陸鳴小時候頭部的傷一併修復,導致新生的無水提取到零星片段。

  "想不起來就算了,別難為自己,爹說過,你重傷病倒,失憶是正常的。"臧塵耐心勸道。

  無水沉默片刻後卻突然暴起指著拓跋塵,眼神中滿是疑惑和憤怒。

  "不對......你到底是誰?我能想起小時候的事,我記得娘,娘死了,就在這裡頭......但是我不記得你!你口口聲聲說是我父親,可我童年記憶裡為什麼沒有你,我不記得你!你到底想對我做什麼!"

  "無水你冷靜點......"臧塵再次裝出關切的模樣,"你病了,我也不知道你為什麼不記得我,爹還抱著你在院子裡捉過蛐蛐,你仔細想想。你不記得爹了,爹把你養大,爹心裡才是最痛苦的......過去的就讓他過去好嗎?"

  臧塵不敢說實話,無水的童年根本沒有自己,而今他想起月瓊,若是被他知道娘親死了十幾年自己都不曾為月瓊收屍,臧塵不敢想象現在的無水會怎麼樣。既然陸鳴都忘了,自己也只是撒個謊而已。

  臧塵的演技一直在線,裝出的心痛與失落,無水很難找到破綻。

  看著臧塵走上前,這次無水沒有逃避,直到臧塵溫柔地將他抱進懷裡,無水在悲痛與遺憾中體會到父親的滋味,他抱著臧塵的腰,低聲嗚咽。

  "父親,無水沒娘了......無水該怎麼辦......"

  傲嬌的小豹子終於露出脆弱的一面,恍惚間,臧塵覺得懷中的人是陸鳴。他輕輕拍打著無水脊背,像是拍打陸鳴那樣。

  "都過去了,你還有我,以後咱們父子相依為命,嗯?那些害你娘的人,爹殺的差不多了,還有兩個門派,等你能讓爹安心,爹就去殺光他們。"

  臧塵陪無水在破宅子裡轉了轉,無水在自己不看他的時候會悄悄把眼淚擦乾。這裡無水都記得,他回憶著向拓跋塵闡述那天發生了什麼。

  月瓊起先把他藏在竈臺底下,那夥人最後還是把他搜了出來,那夥人沒殺他,只是把米缸的米扔掉,把所有食物扔掉,想活活餓死他。

  臧塵不動聲色,心底的怒意卻如同洪水翻湧,他終於知道陸鳴為什麼能活下來,唐門和霸刀山莊竟是想活活餓死自己的親生兒子!

  臧塵這半年來精通如何收斂情緒,如何在無水面前表演。臧塵將所有的怒火與暴虐壓在心底,對待無水還是那麼溫柔和善。

  拓跋塵溫暖的懷抱成了無水此刻唯一寄託,儘管無比悲傷,可無水是清醒的。無水恍然發現拓跋塵有個天大的破綻,他武功那麼高,娘親遇害的時候,他在哪裡?小時候他足足餓了三天,拓跋塵又在哪裡?

  拓跋無水不敢問,清醒的他同樣發現隱藏在這種關切背後,拓跋塵攥緊的拳頭。

  兩人跪在月瓊墳前,臧塵拜過後,朝月瓊的墳墓說:"月瓊,無水我將他找回來了,這次我會做一個合格的父親,你放心去吧。"

  月瓊和嬤嬤無水都記得,哭過拜過後,臧塵又引著陸鳴朝木質的龕位中跪拜。

  臧塵對無水說這是他曾經最喜歡的姨娘叫唐書雁,那具木鳶就是唐書雁做的。唐書雁生前與無水關係很好,半年多前為了保護無水戰死,他理應給唐書雁磕個頭。

  無水雖不記得這事了,卻隱約中感覺拓跋塵沒騙自己,他彷佛知道唐書雁對他來說很重要。

  臧塵指揮無水挖坑將唐書雁的骨灰埋了,這是無水該做的,就將她埋在月瓊另一側。等無水獨自將唐書雁安葬,臧塵找來木板與炭條,讓無水學著月瓊那樣為唐書雁立碑。

  待將一切處理完,無水注意到掉在地上的那把劍。半年的風吹日曬,這把劍仍未生鏽,無水握在手裡揮了揮,發現對自己而言這把劍手感極佳,彷佛為自己量身定做一般。

  "這把劍名作畫影,是唐書雁親手為你打造,你若喜歡就拿著走吧,回頭爹幫你再修修。"

  臧塵卻不知道,這把劍是用他與陸鳴結緣的短刀重鑄而來。

  祭拜過月瓊,拓跋塵不給無水停留的機會,兩人當即折返,待回到月泉宗,臧塵將朱軒懷雀還給無水,無水是記得這塊玉的,他要求拓跋塵要將這塊玉墜在畫影上。

  京城,某處畫舫內。

  熊翰眼前坐著一身材修長肩背開闊的中年男子,看歲數應該跟臧塵差不多。

  男子放下茶盞,對熊翰說:"將軍現在如何?"

  畫舫窗外載歌載舞,京城比起天瀾要繁華許多,河流上不少船只往來,水岸旁不時傳來婦女搗衣的嬉笑聲。月夜故意帶自己來這種環境,熊翰背上冷汗直流。

  熊翰道:"承蒙聖上厚愛,臣......"

  月夜打斷熊翰,隨意道:"不是你,是你我的'將軍'。"

  熊翰如遭雷擊卻不動聲色,"恕臣愚鈍,不懂聖上意思。"

  月夜起身,透過舷窗看京城繁榮盛景,不知是誰家娶親,前方橋上傳來鑼鼓與鞭炮聲。

  熊翰藏了刀在鞋底,他已做好刺殺月夜的準備。

  "不懂就不要亂動。"月夜輕描淡寫道,"我只是問問'將軍'近況如何,怎麼說他都是我妹夫,月瓊離世多年,這麼多年來思前想後,我還是對月瓊所愛難下殺手,你不必緊張,如實說來。"

  月夜神色輕鬆,曾在拓跋塵手下效命時月夜就極擅攻心術,如今做了二十幾年皇帝,月夜早就變得深不可測。熊翰不過一介武夫,難猜月夜說話的意思。

  動手,還是妥協?熊翰一時拿不定主意。

  畫舫行至橋下,短暫的陰影投到房間內,眼下只有他和月夜兩人,護衛就在屋外。若是現在動手,殺了月夜再跳進河中水遁,也許熊翰能活著回去。

  陰影散去,熊翰沒出手。

  月夜仰頭不知在看什麼,片刻後他說:"罷了,改日再談就是,我不過是想念那從未謀面的外甥,熊翰,下次談可就沒這麼簡單了。"

  月夜知道陸鳴?!熊翰心跳停拍,這麼說來月夜也肯定知道無水的事。

  正當月夜要轉身離開時,熊翰終於下定決心:"拓跋塵瘋了,拓跋無水很好,拓跋塵在照顧他。"

  "名叫無水是嗎?"月夜嘴角含笑,"是最近起的名字?當年拓跋塵為救月瓊找來無水的方子,是為了紀念對嗎?"

  熊翰答道:"不是最近起的名字,卻是為了紀念當年蒼龍雪域的事。"

  想起往事,熊翰亦不免唏噓,拋開無水身份不提,陸鳴竟是同月瓊的命運相仿。當年他追隨拓跋塵時,拓跋塵與月瓊闖過黑龍沼,進過達摩洞,即便如此拓跋塵仍能保月瓊周全。最後是在兵敗那天,月瓊執意護著拓跋塵脫身,最終月瓊重傷,拓跋塵不得不遠赴西域尋來雪蓮救命。喂月瓊吃下雪蓮,拓跋塵的選擇與當下的選擇一致,叫月瓊忘了他,回到月夜身邊。

  那時候拓跋塵瘋過一次,執意送死。月夜派出失憶的月瓊追捕拓跋塵,拓跋塵挾持月瓊逃跑,月夜追至蒼龍雪域,月瓊喝下花瓣釀成酒恢復記憶......

  後來兩人如何逃出雪域的,熊翰也不清楚。

  月夜聽聞熊翰的回答沉默良久,片刻後,月夜悵然道:"蒼龍雪域我並非想把兩人逼上絕路,我只是想把月瓊要回來......最後輸在一壺酒上。"

  "那當年,拓跋塵是如何從雪域脫身的?真是龍神顯靈?"熊翰的好奇心戰勝對月夜的恐懼,縱使過去十多年,還有諸多謎題未能解答。

  月夜說道:"你相信世間真有神靈?"

  熊翰回答:"不信。"

  月夜又說:"我讓人編排了個故事,祕密送月瓊和拓跋塵出去的。改朝換代乃是大勢所趨,拓跋塵心性當不了皇帝,連年內戰與其再為神州大地留下禍患,不如就讓他怕我怨我罷......我恨他對月瓊做了那樣的事,月瓊卻向我說過是真心喜歡拓跋塵的,我想著如果他能跟我好好說,就答應讓他和月瓊在一起......"

  熊翰知道月夜接下來想說的話,世事無常,拓跋塵從未與月夜好好聊過這事,他一直躲著月夜,一直躲到月瓊離世。

  熊翰寧願相信月夜說的都是真話,當年拓跋塵兵敗,他被月夜俘虜,月夜沒難為他,除卻必要傷亡外,月夜更沒難為他手下將士們。

  在朝二十多年,熊翰今日才瞭解月夜。

  "無水之前叫做陸鳴......因襄垣的事,陸鳴現在也全都忘了......拓跋塵沒留下解藥。"熊翰乾脆坦白。

  "哦?我這外甥和她母親,命運竟如此相似?拓跋塵為何毀去解藥?"

  熊翰渾身繃緊嘴脣顫抖,"父子相奸!"

  月夜思考好半天才明白熊翰意思,月夜哈哈大笑:"哈哈哈哈,拓跋塵當真是再世魔王!沒他不敢做的。熊愛卿如此坦誠,朕很欣慰,明年再多加二成俸祿。熊愛卿,你既然選擇了朕,那定然不會再往拓跋塵那邊倒,對吧,哈哈哈哈哈。"

  熊翰感覺自己腦子裡"嗡"的一聲,月夜只不過與自己聊了兩句前塵往事,竟是引得自己主動把臧塵賣了......

  熊翰難以呼吸,若是月夜真要跟臧塵打起來,他這個二五仔會是什麼下場?更何況臧塵現在瘋了......

  月夜表情如翻書,笑完瞬間又變回面無表情的模樣。

  "還有件事要麻煩熊愛卿,既然無水也吃下雪蓮忘記一切,那麻煩熊愛卿想個辦法,朕想跟我那外甥說兩句話。想畢熊愛卿也不想讓拓跋塵知道你也愛慕月瓊是吧?若是做不到,朕可能會一時嘴瓢,把你書房密室裡藏著月瓊畫像的事說給拓跋塵聽。"

  熊翰皮笑肉不笑:"等拓跋塵收拾完唐門和霸刀山莊,我想辦法把無水帶到京城來就是。"

  "不必這麼麻煩,朕想無水想的很,這就跟你回天瀾。"

  熊翰覺得現在自殺應該不算晚。

  拓跋無水隱匿在樓閣高處,打更人敲著更鼓路過,片刻後天地重歸黑暗。

  蒼靴輕點,拓跋無水如鷹隼般掠入夜空中。

  少年眼眸中倒映出燈火通明的富家院落,拓跋無水落地不生不息。接著他如同鬼魅般藏身牆根處,巡邏的家丁根本發現不了他。待人走後,無水立於房門前。

  敲門聲響,裡頭是位身材高大的中年男性。

  "進來——"男性並未感覺到危險到來。

  三枚梅花鏢破窗直取男人咽喉。男人身法敏捷,先是側頭躲過兩鏢,繼而兩指拈住最後一鏢甩手丟回窗外。

  男人感覺到冰冷鋒刃時已經晚了,無水手持畫影破開大門,沖至男人面前時長劍劃出清冷月光。

  "你!"男人大驚失色,若不是練過鐵布衫,這一劍恐怕會要了自己性命。

  讓陸鳴始料未及的是,如此飽含殺意的一劍竟只在男人脖頸處留下一道紅痕。

  男人怒極,擡腿朝無水胸口命門踹去。無水單手撐地翻滾,漂亮地躲過這招。既然已經露面,那麼男人今晚必須死。

  兩人距離拉開,男人怒喝一聲,提起拳頭沖至無水面前。無水本能支起左手格擋,可他沒想過,男人這記拳頭竟含有如此力道。無水的防禦被破開,重拳結結實實落在無水胸膛上,咚地聲,無水狂吐鮮血,連滾好幾圈才勉強卸去殘餘力道。

  男人當然不會給無水重新站起來的機會,大腳仰天而起又狠狠朝著無水腦袋落下。

  無水使一招迴風落葉,以畫影為支點撬動身體再次於空中劃出漂亮的弧線。深知近身纏鬥自己並不占優勢,無水手中長劍飛旋佯攻,左手甩出淬過毒的銀針。

  男人躲閃不及,銀針刺入手臂,還未等他反應,中針的手臂發麻脫力再也擡不起來。

  畫影潑墨寫意,無水近身時已沒入男人胸膛兩寸多。並不是無水手下留情,他知道這兩寸劍鋒遠遠殺不死男人,只是此刻無論他再怎麼用力,畫影都如同釘入鋼鐵再難進分寸。

  思忖間,男人暴喝痛呼,五指成爪一招黑虎掏心抓向無水胸口。

  無水不得不捨棄畫影再次拉開距離。男人方纔大聲呼救,他的時間不多了,纏鬥不是辦法,需得一擊斃命方能逃出生天。

  "試試吧。"無水默念道。

  只見無水並起兩指在空中虛劃,男人還以為無水在裝神弄鬼,嘩啦一聲不知從何處飛來個花瓶砸在他腦袋上。

  無水又伸手虛抓,插在男人胸口的畫影發出錚錚劍鳴。

  "辦到了!"無水驚喜。

  隨著無水手掌推出,畫影憑空往男人心臟處又刺進兩分。男人很難理解發生了什麼,這劍為什麼會自己動?

  "上路罷。"死神的聲音,就該同少年這般冰冷無情。

  無水猛地一腳踹在畫影劍柄上,連帶男人一同被踹飛出去,畫影終歸刺破男人心臟。

  待家丁護衛到來時,男人已經斷氣,全身上下,唯有胸口寸寬的劍傷,正是這一劍,不偏不倚的穿透男人心臟。

  無水趁著夜色翻進月泉宗,見臧塵房間是沒點燈的,無水長舒一口氣拖著受傷的身體躲進臥室,這裡曾經是臧塵的書房。

  臧塵負手立在高處,無水回來時的行跡,他看的清清楚楚。

  一聲微不可聞的嘆息,臧塵無聲無息回到那間屬於他和陸鳴的房間。不多時,無水的房間也滅了燈,月泉宗恢複本該有的安靜。

  已是春天,臧塵心裡想著,無水竟是比陸鳴待在自己身邊的時間還長。

  他騎馬從城外回來,看到無水進了一家茶館,原本臧塵想叫住他的,想想還是算了,無水只是出去玩,他個做父親的又有什麼立場阻攔。

  其實他昨晚就回來了,只是想看看無水。上次在西霞山為月瓊掃墓後,也許是因為無水記起月瓊,這大半年來沒再跟自己鬧別扭,相處不像與陸鳴那般融洽,卻也不再有那麼明顯的隔閡。

  臧塵得先回去換身衣裳,晚上還得喝酒應酬。

  拓跋無水進了那間茶樓,挑了個人多的地方坐後就歪著頭往窗外看,這次來是為了打聽消息的。

  小二笑著來為隔座添茶水。座上四個男人,皆是普通人扮相。

  "喲姜大爺也來啦,最近忙咋樣了?"

  四方桌,坐東邊男子開口道:"還成,就那麼些事,倒是你們聽說了不?新來赫老二,昨晚上死了,讓人一劍穿心呢。"

  "死啦?"小二驚呼。

  滿座賓客紛紛側目,無水卻不以為意。

  姜姓男子忙做手勢讓小二小點聲,接著他又以手指點著桌面比劃道:"昨晚剛死,今兒治喪呢,赫老大都瘋啦派人到處尋是誰幹的,說不定這就有赫老大耳目。"

  坐南方位的男子蹙眉道:"哪個赫老二?新來的?倒是沒聽說有這事。"

  "就是前幾天,衙門審的案子,西城賣糖葫蘆那老頭家閨女,說是讓赫老二禍禍的,衙門沒證據......可能人上頭也有關係,啥也查不著就給放了,那閨女回去一時想不開......咔——!"小二說著比了個上吊的手勢。

  坐北方位男子接過話來:"赫家這倆兄弟可了不得,才來天瀾幾個月,又是置宅子又是納夫人的。"

  "這赫家到底什麼來頭?"最後一男子問小二。

  小二四顧無人,低聲在桌面上說:"城外頭,往西二十里那塊荒地,過了年沒由頭讓人圈起來了不是?前陣子聽說,有人爬上牆看見好多兵呢,還有鮮卑人!"

  桌上四人頓時瞪大雙眼,又聽小二接著說:"人說赫家倆兄弟原本是土匪,這是帶著山頭過來的。"

  "這要幹啥?造反?"姜姓男子質疑道。

  "這可不敢亂說!"小二趕緊打斷,又裝作若無其事,"各位爺先喝著,我去後頭忙。"

  拓跋無水看向窗外眉頭皺起,他到此處來是為了這事不錯,卻從未聽說過城外還有其他勢力,熊翰不知道有人起兵造反?沒成想他只當為民除害,卻拔出蘿蔔帶出泥的牽連出這麼件"大事"。

  伸手招呼來小二,無水點了盤土豆米,給錢的時候,無水按住小二手掌,在小二耳畔輕聲問道:"最近江湖上,可是有大事發生?"

  小二搖搖頭,"倒是沒聽說有什麼大事,最大的就是幾天前,唐門滅門,有人說是那個拓跋塵幹的。"

  無水揮退小二,將目光重新移出窗外。果然父親外出別有隱情,只是這事兒頗為蹊蹺。自臧塵允許無水外出,他就在街頭巷尾聽到過不少關於"拓跋塵"的事,半年多前襄垣龍泉府滅門,襄垣城主被殺,如今唐門滅門,陸鳴十分懷疑這個如此兇殘的"拓跋塵"和自己父親到底是不是同一個人,龍泉府、唐門、霸刀山莊三大門派掌門一夜暴斃,父親真的有這麼強能獨戰三大掌門?

  無水知道臧塵武功極高,可這三大掌門可是江湖中頂尖高手的存在,且不說龍泉府依附皇朝做事自開朝就頗具盛名,光是唐門和霸刀山莊就已傳承百年,成為無數江湖人夢想中的存在。

  拓跋無水真的很難將平日和藹溫柔的父親與傳聞中"血魔拓跋塵"聯繫到一處。

  定然不是同一個人,無水自欺欺人,"拓跋塵"如今還在朝廷的通緝令上掛著,若父親真的是他,熊翰沒理由會幫著通緝犯。況且父親說過,他還有個名字是臧塵,他老家在鮮卑,可能只是撞了名字而已。

  忽的無水感覺喉頭髮熱忍不住乾咳兩聲,後面竟是越咳越厲害,眼看茶樓內不少人看向自己,無水趕緊從懷中掏出帕子捂住口鼻。片刻後無水好轉了些,拿下帕子時赫然看到上面布散零星血沫,昨夜殺赫老二挨的那拳果然沒那麼簡單。

  察覺身體又異樣後,無水直接返回月泉宗。無水是不需要掩藏行蹤的,臧塵也是分析過這點才允許無水外出。先前陸鳴在天瀾書院認識的都是些富家子弟,那些人本就不怎麼上街,天瀾城規模不小,偶遇的概率微乎其微。更別提現在的無水性格孤僻,對生人總抱有敵視疏離,因此臧塵才放心讓無水出門。

  穿過大門和廳堂,拓跋無水來到熊翰的將軍府,他覺得還是有必要向熊翰說說城外駐軍的事。

  將軍府書房內,熊翰正與黃衣男子說話,無水身體不舒服也未提前留意,直到進去才看到熊翰有"客人"在。

  無水剛要離開,卻被熊翰叫住:"無水回來啦?今天上街又遇到啥好玩的。"

  "啊......熊叔叔有客人......咳咳,那改日再說吧。"拓跋無水撓撓頭說。

  黃衣男子笑笑不說話,熊翰打量過對方神色,對無水說:"無妨,都是自家人,你想說什麼就說。"

  拓跋無水便將茶樓聽到城外駐軍的事說給熊翰聽。

  熊翰聽後面色並未如無水想象中那樣緊張,他只是點了頭,說會派人出去看看,又提到拓跋塵回來了,無水一會回去記得向拓跋塵請安。

  無水感覺胸口越來越難受,告辭準備離開時卻聽熊翰說。

  "城外不管到底什麼情況,無水你都別去湊這個熱鬧,你還小,你爹就仰仗著你,可不能出事。熊叔叔會去查,你記得,千萬別去。"

  待拓跋無水離開,熊翰對黃衣男子說:"他就是拓跋無水。"

  黃衣男子點了點頭,道:"長得確實像他母親。"

  
  離開將軍府,無水是從校場走的,想著抄近路從校場翻牆去後苑,他的胸口越來越難受了。

  路過校場時公廁,兩逃了訓練的小兵正躲在牆後說話。

  "臧教頭多久不來了,也不知道在忙啥。臧教頭來的時候不光能看臧教頭打拳,還能不跑早操,哪像現在......"

  "你沒聽說嗎?臧教頭兒子死啦!就我前頭當值兄弟說,半年多以前,臧教頭抱著個孩子回來,在那之後臧教頭再也沒來過。"

  無水駐足,自己明明活得好好地怎麼就說自己死了?難道這倆小兵說的是自己受傷的事?

  方纔無水因身體不適行色匆匆,這會稍稍駐足,停在兩人不遠處聽著。

  "那是臧教頭兒子?我怎麼聽說是臧教頭姘頭?有人說就在這茅房裡,看見臧教頭玩了個小孩,給那孩子屁股都幹開了花......嘿嘿嘿。"

  "你可別亂說,我聽說過這事,不是沒露臉嗎?臧教頭兒子卻是在射箭比賽那天露了臉的,兄弟我問過了,露臉這個和前頭抱回來的是同一個人。臧教頭再怎麼放蕩不羈也不至於幹自己親生兒子。"

  無水聽到這話再也忍不住,背地裡罵自己父親算是怎麼回事,而且說什麼父子相奸,真是天大的笑話。

  拓跋無水默默退到兩人身旁,還不等他倆反應過來,狠狠一腳踹在那口出狂言的小兵膝蓋上。

  只聽"咔嚓"一聲,那小兵膝蓋竟是詭異地向後彎曲。

  "嘴不乾淨?背地裡偷偷罵我父親?"

  那被踹斷了腿的小兵痛地大叫,另一個見不得兄弟受欺負,走到無水身前就要抓他領子。

  無水武功到底是拓跋塵教的,學的又是擒龍控鶴殺招,對付倆大頭兵自然不在話下,輕輕鬆鬆掀翻能動的小兵後,無水自上而下俯視二人,面露殺氣。

  "再敢多嘴,下次割了你舌頭。"

  膝蓋被踹斷的小兵仰視無水,神色中的痛苦逐漸轉變為驚恐。

  "陸鳴?你是陸鳴?你不是已經死了?"

  無水錯愕,"陸鳴是誰?"

  周圍傳來腳步聲,小兵方纔的痛呼還是引了其他人過來,無水來不及細問躍上茅房頂遁走。

  回到住處,父親的門開著,無水強忍難受,想著先去給父親請安。

  臧塵正將舊衣裳整理收拾,聽到無水進來了便換上一副和藹模樣。無水向拓跋塵問好,又問過出去辦事結果如何。拓跋塵只是淡淡笑著,誇無水長大了,不跟爹鬧別扭了。

  兩人各自扮演過父慈子孝,無水胸口愈發難受,實在撐不住告辭離開。

  臧塵看著無水回房的背影,又是長歎一聲。受了傷,為什麼不跟爹說呢?

  拓跋無水鎖上門,捂著胸口拼命呼吸,解開衣裳後察覺胸口並未留下任何痕跡,昨晚接的那拳,在他看來不過是力氣大了些。定是自己回來時匆忙,忘了調息導致岔了氣,該不是什麼大事。

  擒龍控鶴功乃是最頂級的內家功法,無水天資過人跟著拓跋塵學了一年多也不過剛剛夠到第一層頂峯,想突破還需先豐盈內力。擒龍控鶴的原理拓跋塵曾講給無水聽,大概就是簡單的內力外放,但對於內力控製的要求奇高。想做到憑空禦物就需充盈氣海,物體越重體積越大所需的內力就越多,自然的持久性也就越差,若是練功時間短內力不足,那就需要精細控製,把每一分力氣都用在關鍵點上。後期想對活物用這招,精準的控製和足夠的氣海缺一不可。

  無水運功三週天,枯坐時難免走神,想起這半年來拓跋塵對自己的悉心照顧,無水一時覺得拓跋塵到底是誰這個問題已經不重要了,他能感受到父親是真心實意對自己好,他已成年,雖過去是一片空白,卻無比期待著未來的人生。

  臧塵就在無水房門外頭,他從懷中掏出迷香,輕輕掀開窗戶紙將迷香吹進去。

  無水想著想著不自覺犯睏,胸口的灼燒感隨著運功褪去大半,他自以為是昨夜深夜回來,今早又早起,反正父親在家,他安然睡去。

  待屋內沒了動靜,臧塵推開一溜縫的門,確認無水熟睡後,臧塵抱起昏睡的拓跋無水,神色無比溫柔。

  他很喜歡看無水睡著的樣子,只有這時候,陸鳴和無水才會在他眼中重疊。

  "鳴兒......爹想你了,無水對爹不好,你還能回來嗎?"

  臧塵輕輕吻過無水嘴脣,鳴兒的嘴是軟嫩香甜的,無水不是。每當深夜,臧塵總會後悔為什麼要毀去花瓣解藥,可這是他自己選的路,無論如何他都要走下去。無水以後會娶妻生子,會喜歡上別的女人,在那之前,在自己理智徹底崩潰之前,他要給無水絕對安全的環境和足夠富足的生活。

  "鳴兒,你可知道爹這一年多每時每刻不在承受煎熬......爹很後悔,但是爹沒辦法。"

  臧塵的淚無比渾濁也無比滾燙。洗髓經發動,牽動起無水體內僅剩的洗髓經空殼,就如同臧塵抱著不會說話不會動的陸鳴。在無水體內的空殼像陸鳴一樣聽話,每當發現自己,都會笑著追上來,隨著自己翩翩起舞。

  渾厚內勁遊走遍無水全身,胸肺的傷在臧塵看來並不算大事,輕鬆為無水療完傷臧塵卻並未離去,抱著無水享受這片刻溫存,許久後,臧塵擦乾眼淚將無水抱到牀上去。天色暗淡,他用最後的時間又抄了一份洗髓經心法放到無水枕頭旁。

  可這又有什麼用呢,練了洗髓經,拓跋無水也變不成陸鳴。

  如熊翰所言,陸鳴已經死了,死在自己懷裡,死在熊熊烈火中。

  無水一覺睡到深夜,醒來時他發現自己在牀上,一定是父親來過。胸口不痛了,渾身也暖洋洋的很舒服。無水看到拓跋塵留下的心法,他原以為是父親留給他的信,粗略看過後無水將心法放到枕頭底下。

  昨夜對付赫老二他用過不少暗器,是該再去唐書雁住處取一些以備不時之需。事情還沒結束,他還想去城外那塊荒地探探,生活頗為無聊,當"大俠"成了無水生活的唯一樂趣。

  也不知道是幾更天,無水從唐書雁住處回來,院子裡新種下的藥草他也幫忙照顧過了。

  他聽到奇怪的腳步聲,回頭看去,拓跋塵不知何時出現在自己身後。

  此時父親渾身都是酒氣,臉上帶著淤青,不知道是誰打的。

  "父親......您這是......"無水趕緊上前攙扶住拓跋塵,爹怎麼會受傷?!

  "還叫......父親......叫爹!以後不准叫父親!聽到了嗎?"拓跋塵醉的不省人事,無水還需運功才能扛住他。

  兩人踉蹌著往拓跋塵房裡走,進了屋,摸黑安頓下父親,無水剛要點燈,卻聽到門扉緊閉的聲音,是父親隔空關上的。

  拓跋塵哭了,在黑暗中,他聽見拓跋塵抽泣的聲音。

  "鳴兒......你......終於回來了......"

  臧塵搖晃著站起身子,"爹過的好累......爹找不到你......爹瘋了,腦子裡全是你,沒了你爹活不下去......"

  無水想到白天時遇上的兩個小兵,父親是想他姘頭了?也罷,娘去了這麼久,爹近二十年沒續弦,遇上對他好的酒後失態無可厚非。

  只是......那陸鳴也叫父親"爹"嗎?

  黑暗中,無水感覺父親從後面緊緊抱住自己。絡腮胡下巴靠在自己頸窩,弄得無水有些癢。

  "父親,您喝多了,我去弄......"無水話說到一半,被拓跋塵點了穴。

  "拓跋無水你不許說話!我跟我鳴兒說。你滾......你滾......我不要你,我要我的鳴兒。"

  父親......是讓自己滾嗎?無水難以置信,可他分明能感受到,現在拓跋塵的情緒是真實的。

  鳴兒是誰?

  帶著酒氣的嘴脣貼上無水的嘴,父親在吻自己?!為什麼?

  臧塵閉著眼從後掰著無水的頭與他接吻,男人粗重的氣息都噴在無水臉上。無水感覺父親用舌頭在掃自己的牙齒,父親吻的很深,他要喘不過氣了。

  男人厚重的大舌頭旋進無水嘴裡,細細掃開牙關,繼而在自己喉舌間抽插掃動。拓跋無水只覺脊背緊繃渾身冰涼,拓跋塵嘴裡帶著酒肉的臭味,唾液粘膩,如此深吻,兩人牙齒難免互相觸碰,可拓跋塵真的像是瘋了,隨著越吻越深竟是抱著無水的頭,啃咬他的嘴。

  粘膩腥臭的口水隨著臧塵舌頭不斷被灌進無水口中,混著男人喝酒出了汗的體臭味,無水噁心的要死。

  他不懂拓跋塵為什麼要這麼做,自己是他兒子啊!無水轉動眼珠,在黑暗中努力對焦父親的眼睛。

  屋內空曠的如同一間牢房,父親是酷吏無情對自己施暴,而他是無辜的。被點住穴道的無水連拒絕都不能,經久以來沉積的怨恨與憤怒化為烈火幾乎要將他的胸膛燒穿。

  若是能動,他一定要殺了拓跋塵,或者讓拓跋塵殺了他。

  鳴兒到底是誰?他為何要搶走屬於母親的愛?他又為何將父親變成這樣?

  黑暗中,拓跋塵容貌迷濛,無水看不真切,無水默默流淚,耳邊全是拓跋塵的粗喘與脣齒交合的水聲。只見拓跋塵擡起頭來,又解開無水上衣伸手進去,在他胸腹間肆意摸索。

  終於,無水找到父親的眼睛。那雙眼睛裡情愛是真的,是無水從未見過的,是拓跋塵永遠給不了他的。

  無水心灰意冷,不知父親是把自己當成了別人的替身,亦或他本就禽獸不如。但是無論如何,這筆賬無水是要跟拓跋塵清算的。

  他背叛了娘,背叛了自己。

  脣分,口水在兩人脣舌間拉出一道晶瑩的線。

  臧塵抱著無水擱在自己大腿上,輕輕搖晃身子。無水感覺像是躺在一座搖籃裡,父親的體溫快要把他融化了。

  "爹和格日根打了一架,他怪我沒照顧好你......可是爹沒辦法......爹沒膽子跟你說實話,爹也不知道那天為什麼要走,鳴兒......無水從不叫我爹,他只叫我父親。"

  "我虧欠你實在太多了,還不上的。鳴兒你要是能聽到,就抽空回來看看爹......一個月......不,一年一次,十年一次都成,爹老了,扛不住了......爹扛不住了......"

  臧塵的淚滴在無水臉上,黑暗中,臧塵看不到無水也哭了。

  無水醒來時拓跋塵已經不見了,甚至無水是在自己房間裡醒來的。

  一想起昨夜發生的事,拓跋無水喉嚨發緊竟是趴在牀邊吐了出來,撩開被子,他身上還有拓跋塵撫摸揉捏後的紅痕。

  無水衣服也顧不上穿,提著畫影踹開拓跋塵房門,有那麼一瞬間,他想過拓跋塵會怎樣敷衍自己。若是拓跋塵能解釋得通,哪怕拓跋塵說一直都是騙他的,拓跋塵喜歡自己這樣荒唐的藉口,無水也接受了。可是憤怒很快沖散這零星理智。

  後苑沒有他,熊翰也不見了。無水找了拓跋塵一整天,他竟能在做出那種事後消失的無影無蹤!

  一直等到天黑,無水背上畫影準備好暗器。他要去城外看看,拓跋塵很有可能就在那裡。

  夜色如墨,遠處傳來兵馬聲。荒草地沙沙作響,拓跋無水像條潛伏在草裡的毒蛇,露頭時便是致命一擊。

  輕鬆放倒兩個小兵,無水終於來到營寨近前。

  月影朦朧,此處不過是用木柵欄淺淺地圍了一層,四週點著篝火,裡頭人頭攢動。定睛細看竟還有人著天瀾軍服騎著馬巡邏,更讓拓跋無水意外的是,人羣中分明還有著異服的鮮卑人。

  拓跋塵是與自己說過他的鮮卑身份的,天瀾城外有這麼大規模的鮮卑人,難道拓跋塵真要造反?

  這個瘋子究竟在想什麼?當今國泰民安,拓跋塵為何反?為誰反?看眼前營寨規模,少說也是兩個月前建成,雖不成軍隊,可少說也有七八萬人,熊翰真的不知道?

  不論此行是來刺殺拓跋塵亦或是為熊翰探查,這寨子無水非進不可。

  只是四處都是平原,營寨前光禿禿的,勢必不好進去。無水想的是找個個頭跟他差不多的,放倒了穿上他衣裳渾水摸魚。繞著營寨轉悠半天,裡頭人進出都是成羣結隊,無水一時間也找不到機會下手。

  馬蹄聲響,無水藏在一處雜物後探出頭來,夜幕中一身著鮮卑族服的少年驅車趕來,無水將畫影藏在腰後,趁那少年不注意翻身上車,以篷布蓋住身形。

  無水神情緊繃,握著劍的手不停出汗。聽到趕車少年以鮮卑語同守衛交談,那守衛竟也不查,無水就這麼輕輕鬆鬆混進營寨裡。

  車裡裝的好像都是酒,聞見酒味想起昨晚的事,無水又是一陣乾嘔。無水數著步子,許久不見少年停車,正當他困惑該如何下來時,"嘩啦"聲響,蓋在身上的篷布掀開。

  無水翻身抽劍,少年以匕首格擋。

  兩人暗自較勁時,少年似乎認出無水,先收起匕首。

  只聽那鮮卑少年以漢語說:"你是......陸鳴?你怎麼在這?你爹不是說你死了?"

  無水錯愕,少年收起兵器,臉上也看不出戒備,無水遂也收起畫影,戒備地看著少年。

  "陸鳴你沒死,太好了!"少年興奮地擁抱住無水,喜悅之際還忍不住跳了跳。

  無水不明所以,環顧四週自己竟是在營寨暗處角落裡,無水疑惑道:"你是誰?陸鳴就是父親口中的鳴兒嗎?"

  少年也察覺無水和故人有所不同,又上下打量無水一番後,道:"我是莫蘭,格日根·莫蘭,你不記得我了?"

  無水搖搖頭,"我不認識你,陸鳴到底是誰?"

  "你就是陸鳴,不對......陸鳴眼睛瞎了,膝蓋也壞了,你怎麼還能......也不對,把你救回來的時候,你也沒傷到頭,到底怎麼回事?"

  "我怎麼知道!我不是陸鳴,我是拓跋無水。"無水怒道。

  "拓跋無水?"莫蘭念道,"拓跋大人的兒子是叫這名字的,但是你長得也太像陸鳴,難道說?拓跋大人為你改換了容貌。"

  "拓跋大人?拓跋塵在這?"無水已經沒了耐性,陸鳴的事先放著,他是來殺拓跋塵的。

  莫蘭誠實點頭,又指著偏處的帳篷道:"他和格日根就在那邊,我陪你......"

  還未等莫蘭說完,回頭時無水已經不見了。

  無水摸過去時,帳篷裡剛好走出來個身材與拓跋塵差不多的鮮卑男人。無水險些與他撞上,幸好男人低頭歎氣沒看到他。

  月光被雲彩遮住的剎那,無水畫影橫斜步入大帳。

  臧塵癱坐在椅子上出神。再看到這個男人,無水心中毫無憐憫,挺劍沖至拓跋塵面前。

  昨晚你對我做的,我要加倍還回去!

  無水感覺自己眼睛花了,方纔拓跋塵不是還坐著的?人呢?

  自頸後傳來鉅力,不等無水反應,他竟是被什麼人擒住,任憑他如何扭動都掙紮不開。

  臧塵一手按著無水脖子,一手抓無水持劍手腕,無水看不到他臉上悲憤和猙獰。

  "把劍放下。"臧塵沉聲道。

  拓跋無水掙了半天,又被臧塵踢在腿窩處跪倒在地,怒道:"拓跋塵!你昨晚對我做了什麼!陸鳴是誰?你讓我滾......若是不喜歡我不想見我,又何必折磨我?!"

  臧塵卻不管這些,抓著無水的手稍稍用力,他再次沉聲道:"我說,把劍放下。"

  "你口口聲聲說是我爹,我娘死的時候你在哪?我娘死了,你續弦我不攔著你,陸鳴是誰?你還喜歡上個男的,你對得起誰!"

  "夠了!"臧塵一聲暴喝,無水登時被嚇得不敢作聲。

  無水的手指被臧塵一根一根掰開,臧塵奪過劍去,隨手插在地上。他轉到無水面前輕輕將他抱住。

  "昨夜......爹喝多了酒,是我對你不住。"

  無水感覺拓跋塵沒點自己穴道,可他為什麼動不了?"你總說我失憶忘了很多事,可你什麼都不跟我說,三大掌門是不是你殺的?還有龍泉府和唐門......還有這裡,你到底要做什麼?"

  臧塵並未回應無水的質問,他抱著無水輕輕道:"是爹對你不好?爹短過你吃穿?欺負過你?傷了你?"

  "你把我栓在家裡,你昨晚對我做那樣的事!"無水憤怒回應。

  臧塵似是有所觸動,道:"昨晚我喝多了,看到你想起故人,爹給你道歉,你想捅爹一刀,現在就捅。"說罷,臧塵張手吸來畫影交到無水手上,而後退開兩步,抓著畫影抵在自己心口。

  "就當是給你賠罪,你放心捅,爹死不了也絕不還手。"

  臧塵已收了無水禁製,劍鋒抵在臧塵胸膛上,無水雙手顫抖,拓跋塵的眼裡滿是真實的愧疚,想到以往種種,拓跋塵給他的都是最好的,他不必為了生計、前程發愁,武功也是拓跋塵手把手教的,饒是再恨眼前這個男人,無水發現自己根本下不了手。

  原來今晚他不過是發脾氣罷了,像往常一樣,須得拓跋塵哄著......

  彼此凝望許久,拓跋塵眼中愧疚愈深無水心中就越是難受。拓跋塵撥開畫影,單膝跪地抱著無水,頭貼在無水胸膛上。

  "三大掌門是我殺的,襄垣城主也是我殺的,龍泉府和唐門的事也都是我幹的。無水,你從來都不知道爹有多強,這就讓你看看。"

  說罷,臧塵催動內力,擒龍控鶴功率拉滿,竟是有一股無形氣勁製著無水淩空漂浮,臧塵扭扭脖子,無水便在空中伸展手腳,全然不受自己控製。

  拓跋無水也已將功力運轉到極致,可在父親磅礴的內力中,他就像個提線木偶。無水是懂的,想做到這種程度到底需要多麼深厚的修為。

  "無水你聽著,我若是想殺你,你決計活不過今晚,三大掌門合力都與我戰不過三合。唐門的事也是我一個人做的,說殺他滿門我連條狗都沒留下。"臧塵眼中殺意凝實,無水頓感如萬千冰錐入體,渾身刺痛。

  "無水你想想,在我身邊也快有一年了,我可曾傷害過你?凡事是不是都讓著你?跟你切磋,你每次都下殺手我可曾怪過你?你仔細想想這些事,我怎麼可能有心害你?非要爹把心剖出來給你看你才相信?"

  臧塵說到激動處眼眶發紅,這些無水都看在眼裡。

  "你只說我什麼都忘了,卻從未跟我提起過往事。是,我記著你的好,但是父親......我很痛苦,我像是活在某個人的影子裡,我看你的和藹溫柔,都是裝出來的,那都不是對我的!"拓跋無水嘶吼。

  臧塵長歎一聲,說:"沒錯,我對你的溫柔都是裝出來的,也並不是對你。我也從未跟你提起過往事,那又如何?你還不是提著劍跑到這裡來想殺我!"

  "爹有太多對不住你,已經彌補不了。爹不提那些事,只是想讓你開開心心活著,哪怕是現在,我也沒想過要拿你怎麼樣。這就可以了,忘了就忘了吧,從頭來過,你不喜歡爹,爹會離開的,只是在那之前,爹還有些必須要做的事。"

  "以後別來這兒了,行嗎?算爹求你的。"

  臧塵收功,張開手臂將無水從空中接住。

  兩人眼眶發紅,彼此呼吸交錯,無水的心理防線在拓跋塵接住他的那一刻徹底崩塌。他伏在拓跋塵肩頭,用拳頭使勁夯擊父親後背。

  "不鬧了,爹忙完就走,你別出去讓人看見,乖乖坐那兒等,嗯?"

  無水哽咽著問道:"最後兩個問題,陸鳴是誰?娘死的時候,你在哪?回答我,我就相信你。"

  臧塵根本無法回答這兩個問題,這全都指向了所有的關鍵。

  片刻後,臧塵輕聲道:"陸鳴就是你,你就是陸鳴。你只需要知道這些即可,爹不會向你多說什麼,你大可向別人追問陸鳴的過去,但是你問過誰,爹就會殺了誰。"

  "月瓊死的時候我沒在她身邊,甚至她死了十幾年我都沒去看過她。爹當時在閉關,這是爹最對不起你和你娘的地方。現在跟你說了,我只是想告訴你,爹做的一切都是補償你,你只需要無條件信任爹。"

  無水精神恍惚,聽完拓跋塵的話他好像理解了什麼,但是又好像還是什麼都不懂。他看得出,在陸鳴這件事上父親是認真的,他不讓自己追問陸鳴,他是真的會殺掉所有知道陸鳴過去的人。

  無水拾起畫影,擦乾眼淚準備離去。

  拓跋塵揚手又將他定在原地,"方纔與你說過,不許出去,爹忙完了自會帶你回家,你就老老實實待在這,等爹回去給你買宵夜吃。"

  臧塵放手,無水還是要走。

  拓跋塵又說:"爹說過不會傷害你,自然也就不會強留你。若你今晚敢跨出這大帳,爹就沒收你的自由,不信就試試。"

  拓跋無水身形頓了頓,他重新被起畫影,掀開大帳離去。

  臧塵想跟出去,甫一出大帳,迎面而來的是格日根的拳頭。

  格日根怒道:"陸鳴來過?莫蘭說碰上陸鳴,他根本沒死!"

  臧塵卻不理會表哥,大手揮開格日根,再四處觀望,已不見無水蹤跡。

  "你到底做了什麼!"格日根拎著臧塵領子,"你不喜歡他,大可讓我接他去鮮卑,你是不是瘋了!"

  臧塵就這麼被格日根拎著,他放聲大笑:"哈哈哈,是啊,我瘋了,都說我瘋了......"

  夜深了,天瀾城空無一人,唯有些許酒肆勾欄還亮著燈。

  拓跋無水失魂落魄地走在街道上,原來他真的活在別人影子裡,他視若瑰寶的父親的好,其實都是給陸鳴的,最可笑的是,他自己就是陸鳴。

  無水真的什麼都記不得,他沒有陸鳴的任何記憶。父親不許自己打聽陸鳴的過去,可他該怎麼變成陸鳴?怎樣才能獲得父親的關愛?

  明明他也很喜歡父親的,他也渴望父親不加掩飾的溫柔......

  無水從酒館中買了壇酒,獨自一人走在寂靜的街道上邊走邊喝。夜風捲起滿地蕭瑟,樹葉搖晃,夜鴉低鳴。

  無水也不知道該去哪裡,他不想回月泉宗,他想一直走,走到父親來找自己為止......

  不自覺的,無水有些喝醉了,恍惚間竟是繞到了西城的平民區。不同於內城繁華,此處方圓十里,竟是無一家點燈的,普通人家晚上休息的都早,勞累過後他們很難再有精力熬夜,當然也是為了節省燈油錢。

  無水低頭,全身行頭都是父親置辦的,價格不菲,他腰包裡還有不少錢,也都是父親給的。想到此處,無水覺得沒了拓跋塵,自己說不定會像這些窮人一樣,點不起燈,吃不飽飯。自己的所有,竟都是拓跋塵給的,離了拓跋塵無水連生活都難以維持。

  對,他還有錢,父親給的錢,他的"俠客"夢還能繼續下去,劫富濟貧,伸張正義,這是無水最後的精神慰藉。

  無水憑記憶找到穿糖葫蘆的老伯門前,他從腰包裡掏出大把的碎銀子,順著門縫塞進老伯家裡。老伯沒了女兒,自己送這些錢來能獲得老伯感激,那拓跋無水活著就是有意義的,不僅是陸鳴的影子。

  想了想,無水還是覺得當面送到老伯手裡好些,若是這樣塞進去,善良的老伯怕是會以為別人遺失的。他要讓別人記住拓跋無水,因此還是當面送比較好。

  無水拍了拍老伯家門,裡頭沒人回應,無水加大力度,那門卻自己打開了。門內一片寂靜,無水叫了兩聲沒人答應。做糖葫蘆的鐵板鐵鍋險些將無水絆倒,無水又喊了兩聲,依舊沒有回應。他摸索著進屋,忽然聞到一股血腥和惡臭味。

  點起燈後,無水愣住,繼而痛苦著跪倒在地。

  做糖葫蘆的老伯已經死了,脖子被人劃開,鮮血流的滿地都是。屋裡沒有打鬥的痕跡,對方明顯有備而來一擊斃命。

  不用想也知道定然是他昨晚殺的赫家蓄意報復。

  這樣的結果,也算得上懲惡揚善嗎?如果他什麼都不做會不會更好,起碼老伯還能活著......

  無水花了整晚時間安葬老伯,天將亮時才隨便找了家客棧投宿。

  赫宅剛治過喪,赫老大死了親弟弟,他雖不是什麼好人,可畢竟是骨肉血親,滿庭白幡白布,還有寂靜的靈堂,他要為弟弟守靈,他還要找到那個殺了他弟弟的人,那老頭的命顯然償還不了這筆血債。

  無水再次出現在赫宅,房簷相接的陰影剛好將他掩蓋,靈堂沒有家丁,無水憤怒的瞳孔牢牢鎖定跪在棺材前那個身穿白衣的男人。

  片刻後,無水原地消失身影融入黑夜中,這一切拓跋塵都看在眼裡。

  寒芒破空,無水比閃電還快,畫影自背後刺穿靈堂前跪著那人胸口,那人僅是發出低聲哀鳴過後再沒了氣息。

  無水抽出畫影,溫熱的鮮血濺在他臉上。屍體翻倒,確定是這人是赫老大無誤,赫老大已死,老伯大仇得報,無水該走了。

  "啪——啪——啪——啪——"拍手聲。

  拓跋無水猛然回頭,靈堂外無數家丁護衛將他團團包圍,人羣中走出一個與"死去"赫老大長相一模一樣的人。

  無水還沒理解到底是什麼情況,那赫老大抽出九環大刀,"起初我還不信,沒成想你今夜還是來了,幸虧早有準備......"

  這情況無水自知逃不過,只能拼死一戰。畫影直指赫老大,無水傲然道:"來呀,今日必取你性命!"

  "小小年紀,口氣不小,既然你執意送死,我也好摘你頭顱,以蔚我弟弟在天之靈。一起上!"

  喊殺聲震天,數十身著鐵甲護衛持長戈沖來,無水也不慌張,並指甩手,護腕中藏著的梅花鏢落在手裡,叮叮兩聲,梅花鏢與鐵甲打出火花卻並未將其穿透,正當中鏢護衛洋洋得意時,無水卻已殺至面前,於空中扭身憑著畫影鋒刃和自身重力,生生將鐵甲劈開,兩護衛瞬間殞命。

  落地時,無水捏爆兩枚雷震子,大量煙塵阻礙護衛視線,無水幾乎是貼地飛行,依靠兩倒下護衛形成的短暫突破口,穿破煙霧直沖赫老大。

  若不能一擊斃命,那就只有逃!

  無水將大半修為悉數集中在這一劍上,畫影錚鳴,無水如殘月破天,剎那間天地歸寂。

  九環大刀片片碎裂,無水手臂顫抖。赫老大脖頸飈出血來,無水大口喘息。

  赫老大怎麼都沒想到如此少年竟是能一擊斬斷他的隕鐵刀,若不是他的鐵布衫練至頂峯,方纔這招足矣要了他性命。

  一擊不成,剩下的就只能逃。無水捏爆僅剩的兩枚雷震子,憑藉速度優勢連殺三人翻出家丁包圍圈,躍上房頂。

  赫老大捂著脖子上傷口怒喝,"想逃?給我追!"赫家土匪出身,山寨裡必然也有高手,四五道黑影緊隨無水身後翻牆追擊,無水朝後再發梅花鏢,卻是全部落空。

  往哪逃?去城外找父親,還是回月泉宗尋求熊翰庇佑。沒時間給無水多做思索,他現在不想見拓跋塵,那就只能回月泉宗。

  待靈堂內都去追無水,拓跋塵輕輕落地,他翻過無水刺殺的那具屍體,而後揭開屍體臉上面具。拓跋塵兩指點住屍體穴道,又為他體內注入內力,待確保這人性命無憂後拓跋塵才悠然升空,追在隊伍最後面。

  追擊進入巷戰,無水並不精通暗器,四處都是無辜平民,他無法再隨心所欲施展遠程攻擊。眼見追兵將近,拓跋無水裝作一腳踩空失去平衡,緊隨其後那人心中大喜,腕上鐵爪閃爍出滲人寒光。

  無水急剎,擒龍控鶴控製方纔踩碎的瓦片朝那人飛去,一葉障目,待那人破開瓦片,眼中定格的是如皎月般的寒光。無水先殺一人,如猿猴般跳下牆壁,身形隱沒在人羣中。

  此時天瀾正值夜市,街道上川流不息。無水找了個暗處藏身,屏氣凝神耳朵貼在牆上聽周圍動靜。

  拓跋塵跟在隊伍後面,一指點出輕描淡寫地了結一人性命,他不聲不響已殺了數十人,前頭僅剩下赫老大與另一高手,而他們只顧著追無水,卻不知道後面發什麼了什麼。

  暗巷中無水聽到風聲,側頭驚險避過寒鋒,無水不得不再出劍與那人交戰,黑暗中僅有兵刃交接閃過的零星光火。

  無水暗器盡發,狹窄巷道不容那人閃避,畫影出挑簾式與那人的劍鋒交錯,無水自上而下挑了那人頭顱,那人臨死挑中無水鎖骨,無水脖子上掛著的天珠落地。

  無水是該逃的,方纔與這人交戰浪費了太多時間,追兵馬上就到。可是他答應過父親,這天珠他要永遠戴在身上。

  巷道昏暗,無水只能憑記憶摸索天珠掉落的位置,可無水越是著急,就越是找不到。

  "你!你竟然......"赫老大已追至巷子,看到地上倒著的屍體後目眥盡裂,今晚,他失去了所有出生入死的好兄弟。

  無水來不及多想,奮力將畫影朝著赫老大擲去。無水在暗處,赫老大根本看不清他做了什麼。待赫老大反應過來,畫影已來到他面前。

  赫老大以為這招乾坤一擲只需躲開就行,可當他動的時候,畫影也動了。無水用盡最後的力氣用出擒龍控鶴,他做不到拓跋塵那樣"禦人",他只能禦物,生死剎那,他想起拓跋塵教他武功時說的話。

  "內外無物,心神淨明,萬變尤定,神以氣清,水流心不驚,雲在意俱遲......無水,你的心不靜,意自不成,練武修的是心,等你能靜下心來,自然能有所突破。"

  "擒龍控鶴,第二層!"

  縱使在黑暗中,無水此刻卻如同身在白晝,他能看到自己呼出的氣息,能看到手掌牽引著畫影,能看到赫老大全身經脈流。脫手畫影劍在擒龍控鶴功下如指臂使,殺向赫老大命門!

  拓跋塵坐在房頂好整以暇,待看到無水突破,他嘴角露出欣慰的笑容。

  可是,無水這招終究是偏了,連翻鏖戰已榨乾他所有力氣,縱使在關鍵時候突破,仍不足以誅殺赫老大。

  畫影穿透赫老大腰腹,無水趴在地上大口喘息。

  沉重的腳步聲自頭頂傳來,赫老大鐵拳痛擊無水側臉,打的無水兩眼發黑。論力氣他又那裡是這壯年土匪對手。

  關鍵時刻無水雙手緊握插在赫老大腹部的畫影,榨乾所有體力勢要將赫老大開膛破肚。赫老大雙手也在此時捏住無水喉管,拼著兩敗俱傷也要取無水性命,兩人就此僵住,誰也奈何不了誰。

  拓跋塵搖搖頭,從房頂落到兩人身前。

  待認出拓跋塵,赫老大喜出望外,"宗......宗主,快幫我殺了這小子!日後我那兩萬兵馬,都是......都是您的......"

  拓跋塵撿起掉在地上的天珠,吹去上頭灰塵,笑著道:"你可知道,他是誰?"

  "他殺了我兄弟,宗主!快幫我殺了他!"

  拓跋塵眼中兇光乍現,拓跋無水渾身僵硬,父親的腳步聲宛如死亡喪鐘。

  "噗嗤。"

  "他可是我的兒子,也是我的愛人呀。"拓跋塵說。

  鮮血噴了無水滿身,赫老大的頭顱像爛掉的番茄一樣在自己眼前爆開。拓跋無水嚇得說不出話來,眼見捏爆赫老大的手掌伸向自己,無水呼吸急促,拼命往後試圖遠離自己的父親。

  沾滿鮮血的手掌還是那麼寬厚溫熱,拓跋塵扶起拓跋無水,重新為他繫上天珠。

  "爹說過什麼,還記得嗎?"

  "爹說,劍乃立場之基,活命之本,若沒有萬全把握就不要離手。"

  無水雙目圓睜,眼前的根本不是父親,是地獄修羅。

  "爹還說,敢跨出大帳,就要沒收你的自由。"

  拓跋塵擊在無水肝臟,劇痛順著脊椎沿路爬進大腦,這是種非人的痛楚,無水瞬間全身麻痺直挺挺的栽進拓跋塵懷裡。

  拓跋塵抱著無水,溫柔地拍了拍他的後背。

  天瀾城,將軍府天牢密室。

  熊翰倒地,渾身是血。臧塵坐在椅子上,大腳踩住熊翰腦袋。

  "認識這麼多年,我是沒想到連你也會叛我......"臧塵無比悲涼地說,足弓用力踩得熊翰痛苦哀嚎。

  "月夜來過?現在他在哪?我知道他還在天瀾,我也有的是辦法逼他出來。若不想我拿天瀾城百姓動刀,勸你還是老實點。"

  熊翰咬牙切齒,"拓跋......別再執迷不悟......月夜已經離開天瀾,月瓊的死,陸鳴重傷,都是你的報應,這些還不夠嗎?求您收手吧!將軍——!"

  這聲"將軍"把拓跋塵的思緒拉回二十年前,也許正如熊翰所說,都是報應,前半生他殺了無數人,因此失去月瓊,糟蹋虐待陸鳴,等他愛上陸鳴的時候卻發現這人是自己親生兒子......

  天意弄人,既然上蒼不許肯給予他些許安寧,那他就要自己爭取,等他復了國,重回王位,天底下就再也無人能傷害他,他可以更好的保護無水,可以去找幫無水恢復記憶的解藥,世間再無人敢評判他奸淫了自己親生兒子......他會把無水調教成陸鳴,他會一步一步把陸鳴扶持上王位,讓那個最善良的孩子當天地的主宰。

  地牢中不見天日,唯有燈影晃動,等了許久,臧塵還是沒能撬開熊翰的嘴。臧塵打了個響指,沉重的暗門緩緩打開。

  從外頭竟是走進來個跟熊翰長得一模一樣的人。那人來到臧塵面前,躬身向臧塵行禮。

  熊翰不敢相信眼前發生的事,怎麼會有人跟他長得如此相似!這下全完了,臧塵手握兵符,再加上眼前這個人,天瀾城十萬守軍就此易主!神州蒙難!

  "拓跋塵!難道你真的要造反?太平不過二十餘年,莫要為天下人再添戰火!無水還在等著你,月瓊和陸鳴都在天上看著!"熊翰悲憤地喊道。

  "天下人?哼!"臧塵不再管熊翰,甩手帶著熊翰替身離去。

  沉重的暗門再次關上,熊翰雙拳緊握,"月瓊......陸鳴......你們若真的在天有靈,請庇佑神州......讓拓跋恢復理智罷......"

  無水被困在這兒已是第五天,這是臧塵的房間,門窗都被從外頭封死了,僅餘窗戶底下不足兩掌寬的縫隙,每日都會有人從這道縫隙中為他送飯。無水被鎖上項圈,項圈連著鐵鍊通過鐵錨固定,鐵錨被砸進地裡,從地面破碎的程度看,只有拓跋塵做得到。

  無水的活動範圍被限製在很小的區域,鐵鍊範圍勉強能滿足躺在牀上睡覺,另外則只能夠到臧塵的箱子和一張椅子,他甚至都摸不到窗檯上送來的飯菜,吃飯還需用擒龍控鶴將飯菜挪到近前。畫影該是被拓跋塵收走了,無水試過,房間裡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撬動鐵錨亦或斬斷鐵鍊。

  起先他也喊過叫過掙紮過,可無論無水怎麼折騰,都沒人回應自己,拓跋塵也再沒出現過,就算他以死相逼仍無濟於事。反抗無用,無水索性躺平開始思索起他和父親的事。

  父親說自己就是陸鳴,可從父親對自己偶爾露出的真實情感來看,這遠遠超越父愛的界限,昨天赫老大死的時候拓跋塵也說自己是他的愛人,不,拓跋塵並非對自己說,他指的該是陸鳴。聯想到前幾日在操場上聽到的父子相奸傳聞,無水不由得心頭鉅震。父親變成這樣,難道和奸淫了自己兒子有關?他接受不了?再加上無水自己回憶起小時候的事,無水似乎能理解父親了。定是對母親的愧疚,再加上奸淫陸鳴的負罪感導致父親發狂。

  但是令無水依舊費解的是,父親為何要與陸鳴相愛?兩人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自己一定忘記了某些重要的事,而這件事一定也與自己受傷失憶有關。

  那麼自己呢?自己也渴望父愛,自己並不想當陸鳴的影子,饒是有辦法變回陸鳴,那自己就該消失嗎?

  無水翻開父親的箱子,父親的衣物已經不在了,反而是父親說屬於自己,原本放在自己屋裡的東西都在。一塊沾了血的布、一個被撬開的盒子、金鎖、朱軒懷雀、破舊的紙風車、娘的日記、成套玉棒、白狐皮衣、皮影小人、木鳶、囍字的紅布,還有自己脖子上的天珠......

  陸鳴與父親,原來有這麼多記憶......無水邊哭邊笑,父親懂得愛,可惜父親愛的是自己,卻也不是自己。

  也不知過了多久,正當無水暗自神傷時,房門傳來鉅響,繼而猛地向內凹陷,像是有人在強行破門,響聲在停過片刻後,緊接著整扇木門爆開。

  熊翰傷痕纍纍,手裡拿著他的畫影。

  "熊......叔叔?"無水愣住,熊翰為什麼會受傷?是父親幹的嗎?

  熊翰拖著殘軀勉強露出微笑,他把畫影丟給無水後脫力般地靠著門框坐下。"孩子,你受苦了,這就快走吧,想辦法阻止你爹,這天底下只有你能辦到......"

  "熊叔叔你怎麼了?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父親呢?"無水茫然無措。

  熊翰閉起眼睛,從天牢逃出來他已消耗了太多力氣,現在連站著都做不大。"拓跋去霸刀山莊了,無妨還有些時間,跟你說兩句知心話。"

  "我還是叫你陸鳴吧,你不要記恨拓跋,他也是個可憐人,事到如今只有你能阻止他。其實你並不是拓跋無水,媽的,我在說什麼......"熊翰想對無水坦白,可一時又不知道從何說起。

  "不用說了,父親前幾天告訴過我,我是陸鳴。"

  熊翰苦笑,道:"果然是你這傢伙,到底一把火將他點著了,否則他還能撐一段時間,快跟我說說,你怎麼著他了?"

  無水便將那日拓跋塵酒後強吻他,與自己持劍要殺拓跋塵的事與熊翰說了。

  熊翰稍稍恢復了些力氣,他轉過身來朝向無水,"是我不好,我也對不住你們父子倆。陸鳴來的時候我若是能好好查查他的身份,後面就沒這麼多事了......在你醒來的時候,我要是膽子大些把一切都告訴你,可能你還是陸鳴......罷了罷了,不提這些,總之是我不好。"

  "呵呵,你小子也真夠厲害,大半夜敢去刺殺拓跋塵,就仗著你爹寵你吧。"

  熊翰說完哈哈大笑,牽動傷口又疼得他齜牙咧嘴。

  "熊叔叔,那現在呢?父親要做什麼?"

  "他找了個替身,奪了我的兵權,現在天瀾城已是他掌中之物,他要起兵造反......你記著,這一切都不是你的錯,也不是拓跋的錯。你得想辦法阻止他,起碼不要讓他的怒火牽連到天瀾城百姓,守護天瀾是我的責任,可現在叔叔做不到了,當下可以依仗的只有你。"熊翰悲愴道。

  "我該怎麼做?"

  熊翰全身是傷,他面帶微笑,那笑容彷佛是面對多年不見故友的坦然,熊翰深吸一口氣說:"你要想辦法變回陸鳴,你記得,你不是陸鳴的影子,拓跋無水就是陸鳴,陸鳴也就是拓跋無水。請不要悲傷,不要自暴自棄,你是月瓊的孩子,是拓跋的愛人。一年前,陸鳴重傷瀕死,拓跋喂陸鳴吃下千年雪蓮花蕊,那玩意能使人起死回生,代價是忘記過去,雪蓮花瓣本能解去失憶,我猜是拓跋無力面對現實,所以他將花瓣全燒了,再後來,你變成拓跋無水。陸鳴重傷時拓跋精神狀況就很不好,這一年的朝夕相處,你該最是知道他的情況,所以......你一定要想辦法變回陸鳴,只有這樣才能救他。"

  "這就去吧孩子,去天瀾書院,哪裡有人在等你,他雖不能幫你恢復記憶卻可幫你拖住拓跋塵,去找他,起碼救下天瀾城百姓。你從後山走,前面全是拓跋塵的人。熊叔叔沒力氣幫你解開鐵鍊,從今往後,都靠你自己了。"

  無水拾起畫影劍,熊翰略胖的身體倚在門框上,胸膛微微起伏,也許說完這些話已經耗乾了他所有力氣。無水斬斷脖子上項圈,前途迷茫,他到底該如何變回陸鳴?

  他想帶熊翰逃走,熊翰卻說他只是有些累了休息一下就好,他也有自己的事要做,又吩咐無水要抓緊時間。

  無水臨走時朝熊翰深深鞠躬,繼而化成虹光射向蒼穹。

  熊翰看著庭院中那棵枇杷樹出神,他喃喃自語道:"月瓊......你看到了嗎?陸鳴的善良隨你,無水的勇敢也隨你,你們真是太像了......"

  三日前,清梵趕到天瀾城,師祖說交給他的任務尚未結束,而他也想看看自己是否真的救下陸鳴,師祖說,那孩子與佛有緣。

  將軍府內,拓跋塵翹著腳坐在曾經熊翰的位置上,手中把玩象徵權利的虎符,眼神犀利而充滿殺氣。

  "熊翰"此時從外頭跑進來,向拓跋塵稟報門口有個和尚非要見陸鳴。

  這假熊翰正是拓跋塵在赫家救下的赫老大替身,此人精通易容,正是看中這點拓跋塵將其收到麾下,又囚禁真熊翰以假亂真,再加上虎符一舉奪得天瀾城控製權。不日,天瀾將起兵朝京城開拔,在此之前,若是能抓到月夜,宋國就是他股掌之間的玩物。

  月泉宗外,清梵站了許久,大有不見到陸鳴誓不罷休的意思。

  臧塵同"熊翰"出門來,衛兵退開,清梵念了句阿彌陀佛,道:"城主大人安康,小僧有禮了,一年前,小僧救下過一個孩子名喚陸鳴,小僧此番前來只是想見見故人,請城主大人行個方便。"

  "熊翰"清了清嗓子,對清梵說:"這位是臧大人,是你想找的那陸鳴的父親。"

  清梵又朝拓跋塵行禮,拓跋塵暗中試探清梵,這和尚周身正氣浩然面露悲苦,隱約竟是從背後看出森嚴佛像。只是如此周正的氣息,倒是讓如今的拓跋塵十分難受。

  "陸鳴已經死了。"拓跋塵陰聲道,"佛門早已避世,你這和尚又為何因個普通孩子不遠萬里找到這兒,這就走吧,我不為難你。"

  聽到陸鳴已死的消息,清梵悲呼歎氣,透亮的眼睛中滴下兩滴眼淚,臧塵似是看到他身後虛無的佛陀像也流出淚來。

  "師祖說,陸鳴與佛有緣......罷了罷了,人生疾苦逃不過生老病死,請問大人,小僧可否進去給陸鳴上柱香?"

  拓跋塵眯起雙眼,問道:"你師祖是何人?"

  清梵直言:"不老僧渡會。"

  聽到這名字,拓跋塵虎軀一震,傳說這不老僧活了近三百年,與純陽劍仙呂洞賓並稱兩大在世金仙,江湖傳說他們早已登上仙境,若真交起手來,拓跋塵亦沒有必勝把握。

  拓跋塵強裝鎮定,道:"不必了,鳴兒一年前早已下葬,大師又何必再去擾他安寧。"

  清梵手中佛珠轉動,"當日陸鳴說臨死前想再見父親一面,求貧僧背他來天瀾,半途遇上鮮卑人將他接去,如今貧僧也算完成陸鳴生前所托,是該向他辭行的,請大人行個方便罷。"

  此番話又引得拓跋塵思緒回到一年前,陸鳴慘狀拓跋塵歷歷在目,拓跋塵氣血翻湧不再客氣:"你不必向他辭行,這就滾。你念你救了鳴兒才留你性命,別再不識好歹胡攪蠻纏。"

  "大人,貧僧只是......"清梵據理力爭。

  清梵話還沒說完,拓跋塵鬚髮飄揚劈手向清梵心窩掏去,"方纔給過你機會,不想走那就留下。"

  倉促間,清梵兩手結印,身後佛光萬丈,佛陀虛像兩手合十擋在清梵身前。佛像與拓跋塵鐵掌相擊瞬間天光暗淡,拓跋塵變掌為拳氣勢全開,竟是一擊將虛影破碎。清梵掌間念珠崩壞,噼裡啪啦掉在地上。

  清梵接下這招已是用盡全力,被拓跋塵餘力頂飛,正是舊力已盡新力未生之際,眼看著拓跋塵殺來,膝蓋重重頂在自己上腹,體內隱隱傳來脆響不知被拓跋塵頂斷了幾根肋骨。

  清梵亦不是拓跋塵對手。口中狂吐鮮血如風箏般飛上高空,拓跋塵身影閃動,腳踏在城主府牆上借力躍起,飛身一腳將清梵踢到天邊不見蹤影,徒留漫天血雨。

  無水遁入月泉宗後山,那山斜靠西北,除卻臨近月泉宗的小部分外皆是懸崖峭壁,往北翻過山去便是天瀾城牆,料想熊翰所說從後山去書院,該是讓他從後山繞過月泉宗出去。

  書院中是誰?能幫自己恢復記憶?還是說那人武功高到能與父親戰平?拓跋無水百思不得其解。春末時節,萬物萌發,後山廢棄百年之久僅有些許碎磚斷牆昭示著很久以前曾有人住在這兒,再往上走滿眼都是雜草枯藤,無水趕時間便使出輕功騰躍,幾個大跳無水便發現腳下竟是似有似無平白鋪出條路來,雖被雜草蓋住,可那被千百次腳印踩出來的痕跡清晰可見。

  後山有人?無水心裡犯了嘀咕,怎麼說都是月泉宗範圍內的,父親難道不知道此處暗藏玄機?

  沿著路往上,無水眼前現出個簡陋棚子,棚口反常朝北,正對一處黑黝黝的洞穴。粗看下來,這棚子廢棄也不過幾個年頭,藤蔓堪堪爬上篷布一半,棚子裡頭放著張矮案,案上面擺著紙筆和硯臺,紙張幾乎風化。

  無水看過木棚,便想著到山洞裡看看,不料剛入洞,洞內便穿出清朗人聲。

  "小僧不過借用這洞窟療傷,拓跋大人又何須趕盡殺絕?"

  "拓跋大人?這是個和尚,他認識父親?"拓跋無水心道,欲往裡繼續行進時,忽看洞窟深處亮起白光,映著一年輕和尚的面容。

  清梵踉蹌起身,掌中托舉個發光的白蓮。

  無水道:"你是誰?認識我父親?"

  這聲音清梵記得清清楚楚,緩緩擡眼,"陸鳴"手扶石壁自天光中朝他走來。清梵驚喜道:

  "陸鳴?拓跋大人果然是在騙我,若你真的死了,也該入我夢與我相知。"

  無水悵然,又是陸鳴的故人嗎?既是陸鳴故人,那便是可以相信依托的,無水大著膽子迎上清梵,走進後才發覺清梵一身白衣染血面容煞白,縱然如此,清梵身上聞不見半點血腥味,只聞見淡淡檀香,宛如廟裡供奉著的悲苦菩薩。

  "怎麼?不認得我了?也是,與你相見時你雙目失明,也從未問過我姓名,不認得我也正常。還記得嗎?亂葬崗,我是為你療傷的和尚。"清梵興奮之情溢於言表,他已不再用貧僧小僧的稱呼。

  "我......是陸鳴,卻也不是。我沒有陸鳴的記憶,對不起......還有,謝謝你救了我。"無水搖頭輕歎。

  清梵將掌心白蓮推出,白蓮飄至無水心口,無水從未見過如此神奇武功,縱使是拓跋塵神勇無雙,也不見他能憑空造出這等身外之物。那白蓮發出的光芒照在無水胸口如冬日暖陽,更令無水驚訝的是,這白蓮竟是從他體內引出另一股金色無形氣勁,他體內何時修煉過其他功法?無水百思不得其解。

  "洗髓經嗎?那便是了,易筋與洗髓本就不分彼此。"

  "我從未練過洗髓經,大師......您認錯了。"無水連忙辯解,洗髓一詞來源佛門,對方又是個和尚,這麼糾纏下去怕是要說不清的。

  卻聽清梵緩緩道:"如是我聞時,佛需告菩提......"

  無水腦中沒由來地浮出下半句,"易筋功已竟,方可事於此......"

  無水突然想起父親強吻他之後留給他的那張紙,匆匆一瞥自己沒理由全部背下來,難道說這是陸鳴的記憶?他應該失憶了才是怎麼會記得這些?

  白蓮重新飛回清梵掌心,清梵笑著說,"你就是陸鳴,怎會沒有陸鳴的記憶?你不過是忘了,須得靜下心來才能記起。"

  "大師,若我想變回陸鳴,可否請大師指點。"

  "叫我清梵吧,人怎麼會忘記已發生的事,滄海桑田,若世人都忘了,那這世上便什麼都不會發生。"

  清梵這話說的禪意深長,人終會老去,縱使那些傳唱了千百年的故事在日月輪轉間也化作飛灰,即使人們都忘了,那些也都發生過,無可爭辯地發生過。

  "你並不是要變回陸鳴,而是該記起自己的本心。"

  經清梵點撥,無水似是有所領悟。他的本心是如何?猶記起那夜自己茫然睜開雙眼拓跋塵便醒了,那夜拓跋塵是頹廢衰老的,自己竟是不覺這一年裡拓跋塵鬢間有了白髮,他貪戀於拓跋塵怒極後的真情實感,那份感情的對象是陸鳴,於是,自己渴望的也是陸鳴渴望的。自己厭惡父親浮於表面的父愛,自己厭惡的,也是陸鳴厭惡的,陸鳴的愛,就是自己的愛......

  原來,他也喜歡父親......只是他從來都不會表達,像父親一樣。

  "謝謝大師點撥,無水懂了。"拓跋無水感激道。

  清梵只是笑笑,雙手畫圓將白蓮收起。"無水也罷,陸鳴也罷,都是你。我猜你還有其他事忙,就把我放在這吧,忙你的事去。"

  無水本是想帶著清梵一起走,如今他明白自己心意,還差找回屬於陸鳴的記憶即可變回陸鳴,清梵卻說自己受了重傷,還需靜養幾天,又打發無水先去做自己的事,他會等在這裡,直到無水回來。

  無水來到天瀾城書院門前,他已習慣這種陌生而熟悉的割裂感,熊翰所說那人就等在裡面,可他該往哪找?

  已是下午,書院放過學,零零星星只有幾個人影,多為書院管事。無水漫步在偌大書院中不知該往何處。

  忽然,無水聽到隱約叫罵聲。

  "你這小雜種,城主不要你了,威風不起來了是吧!我看還有誰護著你,識相的就把錢財叫出來,哥幾個等著喝酒去。"

  無水尋聲找過去,書院圍欄後頭,幾個身著華貴的公子正圍成圈欺負中間那人。

  "我......我沒錢......真的沒錢。"寧可人抱著頭在地上縮成一團。

  "沒錢?你不是在酒樓挺能幹嗎?當雜役發的月錢呢?!"

  自從拓跋塵殺了寧夫人,可人被趕出家門,幸得有熊翰照顧差人祕密把他藏在書院裡,只是熊翰能保住他性命再無力保他前程,斷了經濟來源沒了庇護,寧可人失寵之事傳開,就此過上任人欺負的悲慘生活。

  他白日還在書院上課,下午則需去飯館茶樓後廚劈柴刷碗,憑藉每月兩三錢銀子勉強生存。如此日復一日,囂張跋扈的富家公子早就看不慣寧可人清高模樣,待看破失寵事實後便肆無忌憚欺負起他來。

  寧可人早就習慣了逆來順受,如此權當給娘犯下的錯贖罪。

  拓跋無水拍拍某位公子肩膀,待他回頭時贈上一記刺拳。那貴公子哀嚎一聲,剛要喊著兄弟們一塊上,猛然看到無水這張臉。於是,這羣公子便驚叫著散了。

  無水拉起地上那人,貼心的為其拍去身上灰塵。

  寧可人方纔被人踹了好幾腳,甚至還有人極為過分地踢在他襠部。身上的劇痛加上營養不良導致可人兩眼發黑,險些就要站不起來。

  "你在這書院上課,怎還被人欺負?"無水皺眉道。

  待看清是陸鳴,寧可人眼中沁滿熱淚,不等無水將他徹底拉起,可人又直挺挺地給無水跪下,"陸鳴,對不起,是我娘害了你......我是幫兇......我是幫兇,對不起!"

  書院中寂靜無人,眼前的寧可人看起來與無水差不多大,無水已經不記得可人了,可人卻還記得要給無水賠罪。

  "又是陸鳴嗎?我不記得你了,熊將軍讓我來找的人是你?"

  失去娘親,可人已是孤身一人,他曾在無數個難以入睡的夜晚設想自己該如何向陸鳴賠罪。而今,童年的玩伴就站在自己面前,他不奢求陸鳴還拿自己當朋友,只希望獲得陸鳴原諒,哪怕是以死謝罪。

  無水神色淡然,甚至還能從他眼睛中看到些許憐惜,寧可人十分不解,"陸鳴你不記得了?"

  無水點頭回應,又說:"我沒有陸鳴的記憶,你既然認識他,也該知道他會怎麼做。起來吧,前塵往事都不作數了。"

  可人震撼於陸鳴如此輕描淡寫原諒自己,身體被陸鳴使勁拉起來,他疑惑地盯著眼前熟悉的面孔心中百感交集,陸鳴的氣質與以前完全不同,像是換了個人,遂疑惑道:"你真的是陸鳴?"

  無水又點點頭,將自己失憶的前後跟可人說了。知道眼前人是自己同父異母的兄弟後無水內心激動無比,他緊緊攥著可人的手,如那夜可人與陸鳴的初見,只是彼此身份互換。

  說起拓跋塵,兩人態度截然相反,可人連最基本的父愛都得不到,父親又當著他的面殺了相依為命母親,可人是該恨拓跋塵的,可他恨不起來,他不敢恨,也知道父親如同其他人一樣愛的自私。父親沒有多餘的感情留給自己這個私生子,默默中照顧自己長大,殺了母親後留下自己性命已是父親對自己最後的仁慈。

  拓跋無水無奈苦笑,自己本該與可人落得差不多的下場,現實卻是父親把自己留在身邊悉心照顧了一年,可人說父親很少與他說話,對無水則時常露出體貼和關心;拓跋塵從未教過可人武功,卻手把手教會無水,又耐著性子時常與無水切磋。

  無水想起刺殺父親那天,原來父親說的都是真的,父親並不是把他當做陸鳴才對他好的,是自己傷了父親的心......

  兩人話說開,寧夫人的死無水耿耿於,反而是可人在感歎過失去母親後表現的十分坦然,既然可人能接受,無水只得避而不談,只希望能早點讓父親清醒,讓悲劇不再發生。

  聊起熊翰給無水的任務,可人直言要找的不可能是他,他若是出現在拓跋塵面前只會更加刺激拓跋塵。可人提出他可以帶無水在書院轉轉,在他還是陸鳴的時候,書院承載了陸鳴大量時光,這或許可以讓無水想起些什麼。
  
  寧可人領著無水來到他曾經的教室,教室牆外掛著寫上學生名字的木牌,陸鳴與寧可人的名字赫然在列,而這些無水都不記得了。兩人轉入室內,本該空無一人的教室裡此時正站著一名身穿黃衣的男子,聽到腳步聲,黃衣男子轉過身來。

  "你就是拓跋無水?或者我該叫你陸鳴?"黃衣男子朝無水笑道。

  已是放學時間,而且這人認識自己,無水抽出畫影警惕地盯著眼前這個男人,他的笑容總讓無水有種毛骨悚然的感覺,彷佛來自血脈中的壓製。

  "你又是誰?"

  "呵呵,你娘當年遇見我也是這副模樣,很好......按輩分來說,你該叫我一聲舅舅,你若喜歡就這麼叫,不喜歡也無所謂,我不講究這些。"說話間,男子扣指彈出一枚暗器,無水出劍去擋可終究是晚了一步,暗器打在寧可人頸側,寧可人一聲不吭倒在地上。

  無水大怒,蕩開畫影劍朝男子殺去。"你對他做了什麼!"

  男子僅用兩指就將畫影夾住,任憑無水如何用力都抽不出來,男子笑著回應道:"我只是讓他先睡會,沒有害他的意思,沖上來就打,這點倒是像'將軍'"

  無水隱隱覺得此人武功不在自己之下,莫非他就是熊翰讓他找的人?稍作思量,無水手腕翻轉連帶畫影轉動,男子不得不鬆開手指,無水藉機向後跳開。

  "你就是熊翰叔叔讓我找的人?你到底是誰?"

  "說過了,我是你舅舅,拓跋塵沒跟你說過月瓊的身份?罷了,我本名叫月夜,為了見你我可是在這天瀾苦苦等了半年,快叫聲舅舅讓我舒坦舒坦。"

  月夜?舅舅?無水震撼在原地不敢說話,眼前這人竟是當今皇帝?娘親是皇帝的妹妹?

  "別傻愣著,快叫聲舅舅讓我聽聽,舅舅喜歡你喜歡的很,叫聲舅舅讓你當親王,嗯?"月夜繼續調戲陸鳴。

  無數緩了好半天才反應過來,登時有些哭笑不得,初見天子自己竟然一劍掄上去,得虧月夜實力不俗,要不然憑著弒君的名義讓後世記住自己,那也太過雷人。

  無水畫影拄地,單膝就要跪拜月夜,卻被月夜連忙攙住。

  "你我的關係不必下跪,既然來了天瀾,那我的身份就只有月夜,咱倆之間不需要那些君臣禮儀。"月夜正色道。

  接著他又說:"熊翰與我說起過你失去記憶,想畢'將軍'知道你是他臍帶子也不會再向你說月瓊的身份,舅舅不怪你,起來吧。"

  月夜看起來要比父親年輕些,中等身形眉眼帶笑,全然不似想象中威嚴的君王形象,這倒是讓無水倍感親切,只是月夜身上帶著種詭異的違和感,初見那笑容令人心生畏懼,此時看多了又覺得和善可親。

  "皇......舅舅,熊翰叔叔吩咐我來找您。父親奪過天瀾城兵權,城外還有鮮卑人和草寇組成的雜軍,天瀾十萬,草寇少說也有兩萬,據熊叔叔說,父親想要造反奪權。"無水正色道。

  月夜依舊是那副笑呵呵的模樣,只聽他說:"我大概都知道,造反是你父親畢生夙願,我且問你,你希望你的父親當皇帝嗎?他若是當上皇帝,你就是皇子,未來天下都會是你二人的。"

  無水反應極快,他倒是沒想過月夜上來就給他一道送命題,無水誠懇回道:"舅舅治國二十餘年國泰民安,天下太平,父親如何想的我不清楚,無水卻從未奢望過做皇子,無水寧可過普通人的生活。"

  見無水面色誠懇,月夜點了點頭,"若我說,其實是我竊了你父親的皇位,這皇位本該屬於拓跋塵,那你又會怎麼想?"

  "父親......不適合做皇帝,我也不想父親做皇帝。"

  聽到無水這番回答,月夜終於收起臉上笑容,讚賞地點了點頭,"很好,這江山本該有一半屬於拓跋氏,我早有心與你父親分享,可你父親從來都是避著我......罷了,等有機會我親自與他說。談正事吧,天瀾城現在情況如何?熊翰如何與你說的?"

  無水便將拓跋塵找來熊翰替身,不日起兵造反的事告訴月夜,又問起月夜有無辦法讓自己恢復記憶,等自己變回陸鳴,他會阻止父親。

  月夜沉吟片刻,說出實話。"其實我早在暗中佈局,天瀾附近兩座城池早已召集三十萬兵馬,若拓跋塵真的插旗造反,我自有辦法對付他。"

  "您要殺父親嗎?!"無水雙膝跪地,又驚聲叫道,"皇上請給無水些時間,無水會想辦法變回陸鳴,到時候拓跋塵心病迎刃而解,還請皇上放過父親!"

  "方纔還叫舅舅呢,這會兒又成皇上了,我不喜歡你叫我皇上,不喜歡舅舅那直呼我名字即可。殺拓跋塵是最後不得辦法的辦法,我不能看著我的國家剛剛經歷改朝換代又逢內亂。我給你時間阻止拓跋塵,若你不回來,我的軍隊絕不會踏進天瀾城一步。"

  無水深吸一口氣,父親的生死、天下百姓安危如此便都扛在他身上。他擡起眼對上月夜,月夜的神色亦無比誠懇,天子一諾千金,剩下的全看無水。

  "謝謝舅舅......"無水朝月夜拜過,這次月夜沒再攔著他。

  "舅舅也不知道該如何替你恢復記憶,當年你母親也同你一樣吃下雪蓮,後來是拓跋塵喂她喝下那壺名喚'無水'的酒。這麼多年來,我也查過雪蓮傳說,雪蓮是並蒂的雙生花,千年才能開一次,一株花的花瓣只能解同一株花蕊的副作用,再讓我替你找雪蓮也是無用的。"

  "時間寶貴,你這就去吧,舅舅會儘量拖住拓跋塵,無論結果如何,活著回來見舅舅。"

  無水起身將畫影收回背上,臨走時又朝月夜說:"幫我照顧好可人。"

  無水沒多少時間去尋解藥,如此便只能依靠後山的清梵,想過這些,無水頭也不回地朝後山趕去。

  兩日後,無水坐在月泉宗後山那個洞口前,膝蓋上放著一沓泛黃的紙,這是陸鳴當年守在洞口前寫給臧塵的情書。說是情書也不過一些零碎的只言片語,好幾張記錄陸鳴腦海中預演接臧塵出關時該說的話,還有些則是感謝臧塵帶他離開山村,給與他新的人生。只是這些話,最後都在重逢那天變成了一句我好想你。

  無水看的數次落淚,原來的自己是這樣喜歡父親......如果自己記得這些事就好了。

  這幾日,清梵身上的傷已不打緊,他修的本就是《易筋經》說起來與陸鳴的《洗髓經》同源,易筋更注重煉體,而洗髓則偏向煉內。

  拓跋塵內心無比煩躁,他的探子說月夜早在半年前已來到天瀾城,他到底是何目的?若是真打起來,拓跋塵並沒有必勝把握,兵馬大頭都是天瀾將士,自己編的謊話再真,等到了京城這些都將不攻自破,到時候僅剩下那一萬多草莽和一萬多鮮卑人攻皇城,除非自己能刺殺月夜,否則絕無半點希望,鮮卑人口本就稀少,都是他的族人,他又怎麼捨得鮮卑人白白送死?

  拓跋塵再次來到天牢密室,想從熊翰嘴裡撬出些話來。密室門開,拓跋塵虎目幾乎要噴出火來。熊翰待的那間牢房牆壁中露出扇暗門,這裡那還有人?

  拓跋塵心有所動,飛身前往後山。

  後山山洞中,無水將陸鳴寫過的情書揣進懷裡,扛起清梵準備出發前往佛門求得最後的救贖。

  正當兩人行至山洞洞口時,拓跋塵緩步走來龐大的身軀遮住陽光。

  拓跋塵雙手抱臂攔在洞口,哂笑道:"無水你可真有本事,當年你就這樣救下我,如今又救下這和尚,勾引父親尚不知廉恥,這回又勾引起出家人。怎麼?他也喊你作爹?"

  這後半句話,分明是對清梵說的。

  清梵悲嘆搖頭,暗中傳音給無水讓他先走,去佛門恢復記憶或者帶師祖過來救他都好。洞穴中拓跋塵腳步聲迴盪,無水兀自裝作沒聽見,迎上拓跋塵。

  "父親,假若日後你用我換回陸鳴,陸鳴會不會留下我的記憶?若是陸鳴看到現在的你,你又該作何解釋?不要一錯再錯了。"

  "你是在威脅我?"拓跋塵身上殺意更盛,擒龍控鶴功力全開再次將無水定在原地。

  無水擒龍控鶴已達第二層實力比起從前大有長進,此時他拼盡全力掙的一剎喘息,這瞬間他飛身毅然攔在清梵面前。"父親,我找到辦法尋回記憶,請再給我些時間,莫要再造殺孽了。"

  拓跋塵雙目放光,"我怎麼說的來著,又忘了?我讓你老老實實待在家裡,不許多管閒事,如今你又跑出來......罷了,爹今日要大開殺戒,就用這和尚的血給你漲漲記性。"

  無水張開雙臂往前,他抿了抿嘴脣說:"父親......不,爹。我其實跟您很像,咱倆都不善於表達,我時常惹您生氣,爹......我只是貪戀您對陸鳴的愛,我也很喜歡爹爹的,可爹從來都不喜歡我......爹,就不要再互相折磨了,我去換陸鳴回來,你好好待他,過安生日子,好嗎?"

  拓跋塵原以為無水只是恨他,如今看無水神色,亦不像是在說謊話。無水說的曖昧,他又怎會不懂,自己向來都是裝作慈父模樣,無水經常無端發火,待惹毛了自己,自己將要下狠手時總會想起陸鳴,於是那些負面的情緒便煙消雲散了,只留下對陸鳴的寬容與愛護。

  原來無水期盼的,只是這些微不足道?

  "你待如何?以死相逼?你自己最清楚,在我面前,你連自殺都做不到。"拓跋塵心神本就處於極度崩潰的邊緣,被無水的話一激,此時便回想起他與無水的往事,無水本就是陸鳴,乖的時候更像,也是無水這種冷漠傲嬌與乖巧聽話的表現將他反覆拉扯,直至讓他癲狂。

  無水張開雙臂,又往前走過兩步。他始終記得,自己就是陸鳴,問問自己的心想怎麼做。而此時,他的心裡只想緊緊抱住這個可憐的男人。

  終於,無水的手臂環在父親腰上,像只羊羔般用頭蹭了蹭父親。

  "爹......我回來了,我真的好想您,當日您怎麼狠得下心讓我忘了您?不過我不怨您......爹爹,放過自己也放過我罷,您說要一輩子對我好的。"

  拓跋塵腦海一片空白,三魂七魄都在此刻躁動糾纏。他不敢低頭看,他怕這是無水為求保命假裝出來的。

  無水抱地更緊了,貼在父親胸膛的口鼻中不斷吸進屬於父親的味道,父親身上根本不臭,這種味道分明讓他心安,一如失憶醒來時只有父親守著自己的那種心安。

  拓跋塵兩手支著抱也不是不抱也不是,對無水的冷漠和對陸鳴的思念彷佛要將他生生撕裂。片刻後,拓跋塵內息錯亂,兩眼發黑徹底昏死過去。

  雷雨夜天地昏暗,唯有不時閃過的驚雷照徹積雲,片刻後傳來隆隆雷聲。

  這已是拓跋塵第三次嘗試突圍,不知為何,那日在後山逮到無水與清梵,他被無水怪異表現激地氣血不暢暈倒,再次醒來早已找不見兩人,於是拓跋塵徹底關上心門,決定朝京城動兵,等他重掌王位,有的是時間收拾無水。

  拓跋塵站在城牆上,渾身鐵鎧被雨水澆地通透,天瀾城外燈火通明,三十萬大軍將整個天瀾團團圍住,拓跋塵以清君側名義起兵,天瀾將士本就對他不甚信任,前兩次突圍不成,如今第三次再被攔住,十萬天瀾將士心生懷疑。

  斥候來報,說城外十里密密麻麻全是人,天降驟雨連日突襲軍內疲憊不堪,短時間內再無法重整軍勢,下次嘗試,至少也要等雨停了。

  拓跋塵心情很糟,卻不是因為被困在天瀾城裡,無水與清梵一去就是半月,自那日後再無消息。

  拓跋塵喚來假熊翰,脫下重鎧,交待將一切事交由"熊翰"處理,自己則背上黑龍斬鐵,趁著夜色躍下城牆。

  天瀾城外,熊翰與月夜正在下棋。

  帳外電閃雷鳴,棋盤上熊翰黑子如釜中遊魚被月夜白子團團圍住,僅剩的氣門則是月夜故意留給他苟延殘喘。

  熊翰顫巍巍落子,月夜卻皺起眉頭。

  "愛卿不該在此處落子。"月夜便隨著熊翰動作落子,將他照顧不到的一大片棋子全部吃掉。

  月夜一顆一顆將黑子撿起,再放入熊翰的棋盒中。

  "皇上天縱英才,熊翰甘拜下風。"熊翰嘆息著就要認輸。

  月夜不急不忙,又從棋盒中撚起一粒黑子,落在被白子包圍的角落。月夜說:"置之死地而後生,贏不了,卻可爭和棋。"

  說罷,月夜提起白子落下,月夜一人分飾兩角,竟是在那片小小的區域中形成一道"三劫循環",劫扣沿路順到黑子氣門處,如此完成和棋。

  佛門距天瀾不比西霞山更近,上次是清梵照顧陸鳴,這次則換無水照顧清梵。兩人繞過天瀾城防偷偷出城,沿途幾乎一刻不停,終是在第十四天趕到佛門。

  佛門少林位於宋國腹地,自趙騰開國以來便施行避世,政治也好武林紛爭也罷,佛門這幾百年間都未曾參與,僅是開設山門,也不問因果,無償對那些選擇同樣避世的人剃度予以教化,而據傳言足有三百歲的不老僧渡會則成了這部分可憐人的庇護者。

  無水怎麼都想不到,鼎鼎大名的佛門竟然就在一個普普通通的小村子裡。此處綠樹環繞,生活看上去相當原始,靠山吃山,村裡家家戶戶基本都做祭拜用品生意,往來僅是普通商隊,彷佛人間的所有糾紛都與此處無緣。

  路過山村,不少人在見過清梵後都會合掌行禮,話卻不多說。清梵簡單解釋佛門主張清修,附近居民多信佛,對佛法有著極深的敬畏。

  許是因常年避世,少林寺宏偉的黃牆紅瓦爬滿綠植,不少牆皮脫落,若不是門前正有沙彌清掃那通天長的一百零八級臺階,無水可能會覺得這只是一間比較大的破廟。

  這一路上清梵身上的傷已經恢復七七八八,清梵與打掃的沙彌拜別後,便領著無水從正門進入寺中。

  彷佛進了門便是兩個不同的世界。門外樹木茂盛原始而寧靜,門內大殿宏偉,院牆後聳立成羣佛塔,隱約有誦經聲傳入無水耳中,寺院深處亦傳來鍾聲陣陣,遠望天邊,似是有一道看不見的佛陀虛影,令人肅然起敬。

  清梵帶著陸鳴穿過天王殿,繞過藏經閣,終是在最深處的立雪亭駐足。

  立雪亭為銜接少林前後殿,區分俗家內外,日常為內門寺僧做法事的場所。正殿中供奉著達摩祖師,殿前一荷花池,荷花池邊又坐著個肥頭大耳的胖和尚。

  無水走近才看到,和尚手持釣竿,竟是在吊這荷花池裡的魚!

  佛門清淨之地,出家人不沾葷腥,這和尚竟然敢在這裡釣魚?正當無水想開口阻攔,卻聽清梵叫道:

  "清梵拜見師祖,師祖又在抓魚了。"

  師祖?拓跋無水瞪大雙眼,眼前這胖和尚莫非就是江湖傳說不老僧?

  胖和尚挪動大屁股轉身看起來十分滑稽,胖和尚甚至沒注意到身上寶紅色袈裟一角掉進水裡。那胖和尚滿臉堆肉,笑起來眼睛眯成了一條縫,胖和尚笑吟吟地開口說:"盤算著你該帶這小朋友回來,這不抓條魚給他吃,這裡雖說都是清規戒律,但畢竟有客人,還是要照顧照顧的。"

  胖和尚看起來不過四五十歲的樣子,甚至比父親還要年輕,無水目測胖和尚少說也得三百斤,坐在那看起來比拓跋塵還要大不少,拓跋塵全身都是肌肉體重與體型比例沒那麼誇張,這和尚肥胖臃腫,說是'不老僧'怕是都沒人相信。

  不過這胖和尚倒是長得慈眉善目,跟廟裡的彌勒佛似的,寬大的僧袍將他肥胖的身體完全包裹,不露肉的情況下倒是還不至於讓人犯噁心。

  清梵搖搖頭,走到那和尚跟前,抄起水桶將滿滿一桶的魚又放回水裡。

  "上次不是與我說好,再也不抓魚了,怎的這次我剛出去幾天,就禍害這麼多?師祖不要頑皮了,都說上蒼有好生之德,魚也是生命,它們怎麼......"

  胖和尚被清梵念的頭暈,好不容易釣來的魚統統被清梵放歸水裡,胖和尚並未責怪清梵,反而是不滿地嘟囔道:"你又不是魚,你怎麼知道魚不喜歡被人吃......"

  兩人怪異的相處方式令無水大跌眼鏡,胖和尚沒半點長者架子,清梵竟也會責怪別人,見兩人越吵越兇,無水連忙製止道:"清梵大哥,不要再責怪前輩了。前輩,我來佛門也是為了求人辦事,隨佛門禮儀就好,前輩的心意無水心領了。"

  "別叫前輩啦,以後隨清梵叫聲師祖就成。"說罷,胖和尚手裡魚竿抖動,嘩啦一聲那荷花池中竟自己蹦出條大魚來,無水視力極好,他分明看到出水時魚鈎已脫出魚嘴,是魚在半空中擺動尾巴自己又將魚鈎吞了下去。

  "嘿嘿,我就說,魚怎麼會不喜歡被人吃呢?"胖和尚微笑道。

  拓跋無水簡直無語,目光投向清梵,清梵亦是仰天長歎,先閉上眼光速唸經提前超度了那條魚,而後朝無水介紹道:"這位就是我的師祖,江湖人稱不老僧渡會。"

  拓跋無水頓時感覺天雷滾滾,傳說中的不老僧不僅真的不老,而且肥胖,甚至吃魚。肥胖這事在無水看來,定然與吃魚有關。

  渡會解下魚鈎,拇指摳進魚嘴將足有三斤重的大鯉魚提起,用手背在魚鰓旁拍了拍,啪啪兩聲那魚就不動了,難說魚是死了還是暈過去。

  清梵扶著渡會艱難起身,渡會始終抱著魚,看那架勢還怕清梵搶他的。他走到無水身前,睜開的眼睛跟閉著沒啥兩樣,打量過無水,渡會笑道:"果然是你,你與佛有緣,這就跟我走吧,餓死了,待我尋個沒人的地方,將這魚烤給你吃。"

  佛門密林深處,佛塔叢立,一縷青煙直上雲霄。拓跋無水簡直抓狂,渡會將鹽灑在魚上,嘴裡還哼哼著小曲。那魚被渡會烤的滋滋冒油,在佛門聖地清修過的魚就是非凡,烤出來飄向十里,無水被和尚烤魚的畫面震撼,肚子卻誠實地發出聲響。

  渡會道:"我知道你來是為了恢復記憶,不過在那之前,還有些事我想跟你說。"

  無水瞬間肅穆,將注意力從烤魚轉移到渡會身上。

  渡會說:"你覺得人生來所為何事?"

  無水想了想道:"體驗世間百態?"

  渡會搖搖頭,將烤魚翻面,"無非是生老病死,人間百態不過爾爾。"

  無水有所感悟,改道:"傳承,不只是傳宗接代,也是將前人故事傳於後人,以警醒世人。"

  渡會又搖搖頭,說:"那人性與獸性,又有何不同?飛鳥走獸亦懂傳宗接代,千百年來候鳥依舊南飛,橘子樹永遠只生在淮南。"

  渡會提到候鳥南飛,橘生淮南,無水想了想便說:"人生來是為了改造自然,逆天命改乾坤,向現有的規律挑戰......不,不是挑戰,是創造,人生來是為了創造,不只是創造眼前所見,也是創造過去,未來。"

  聽到這番回答,渡會終於點點頭,"很近了,還差點。人存在於這世上,便是創造了兩樣最偉大的造物,一是情,二是欲,這是區分飛鳥走獸與人的最根本的區別。你為了情,跋涉萬里來此處尋找恢復記憶的方法,拓跋塵為了欲起兵造反試圖執掌天下。而你的情,生出想要拯救拓跋塵的欲,而拓跋塵的欲,來自於對月瓊和陸鳴還有無水的情。情與欲,合稱為愛,這便是天道。"

  說話間,渡會的烤魚已經做好,渡會肥胖的手十分靈活,他將烤魚分成兩半,一半遞給無水,一半則送到自己嘴邊。

  渡會咬了一口烤魚,烤魚滾燙,渡會吃下後張著嘴不斷呵出熱氣。待他咽下,又接著說:"你可曾聽說過七苦一樂?"

  渡會所說無水似懂非懂,偏生一時半刻理解不了,渡會再次提出問題,無水只能搖頭回應,目光又從渡會身上移到手中烤魚。

  "貪嗔癡,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這正是拓跋塵此生寫照,他已度過半生,體驗過人間百態,有情有欲,可曾成聖?武學造詣不算。"

  "父親......算不上聖人,甚至不配當聖人。"無水直言道,"可是這些,又與我有何關係?我只想現在恢復記憶,攔住爹,我不想讓宋國打仗......"

  "你心繫蒼生,縱然忘卻前塵,你覺得,當今的你可有資格成聖?"

  "我......"無水啞口無言,他從未有過這種想法人生並非有固定的目標,達成即可羽化飛升。可是......問題又回到最開始,人生的意義在於何處?

  "我殺過人,不配成聖。"無水搪塞道。

  渡會咽下烤魚後哈哈大笑,"我殺了魚,自然也不配成聖?"

  ......

  無水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卻聽渡會又說:"我吃過魚,可我已經活了近三百年,我已成聖。純陽呂洞賓與我相似,我二人至今存在這世上,你道是為何?"

  ......

  "因為我二人都已斷絕情慾,心無所繫,自然飛升。我倆從未在意過旁人對我的看法,而你——拓跋無水,你卻因看不透自己的心,得不到拓跋塵的愛最終逼瘋了他,解鈴還須繫鈴人,如今你又跑到我這裡,試圖用恢復記憶的藉口搪塞自己無能的事實......曾經你與拓跋塵,有無數機會可以消弭彼此隔閡。陸鳴在的時候,拓跋塵已不想再起兵造反,反倒是你,讓這份隔閡越來越大,直至成為你倆人都無法逾越的天塹。拓跋塵亦然,他因對月瓊的愧疚,因對陸鳴的愧疚,想將一切都推倒重來,沒成想被情愛困住,最終造出你這個讓他又愛又恨的存在,實屬自作自受......"

  渡會的話不留半分情面,無水卻豁然開朗。是啊,他曾經有無數機會向拓跋塵瞭解過去,若是自己不執意分開睡,若是自己能早些向拓跋塵問問那些舊物的事,哪怕自己留下,想盡辦法勸說父親不要起兵,相信都不會是現在的結果。

  "人事無常,我說這些並不是要責怪你,一切都還有轉圜的餘地,看你怎麼想。"

  無水把烤魚遞到嘴邊咬下,用舌頭細細將刺挑出來。他說:"我想變回陸鳴,我想得到父親的愛。"

  "如果代價是無水從世間徹底消失才能換回陸鳴,你還想這麼做嗎?"

  無水吐出魚刺,道:"如果父親能平安幸福,如果天下能平安幸福,我願意。"

  吃過烤魚,渡會帶無水來到藏經閣。

  兩人爬到藏經閣樓頂,無水內心五味雜陳。據渡會所說,換回陸鳴的代價是自己消失......罷了,在人世間這兩年,拓跋無水不過是繼承陸鳴該有的東西,連父親的愛也是來自陸鳴,他本就不該誕生在這世上,如此消失,換來天下安穩父親如願,便是圓滿的。

  無水瞳孔中倒映著漫天流雲,長風掀起他的頭髮,他還記得成年那天,是父親為他束髮,無聲的淚將飛舞的青絲粘在無水臉上。

  只是,他也想對拓跋塵說一句,我喜歡你。

  片刻後渡會捧著半本經書回來,因年代久遠,經書泛黃發霉,薄如蟬翼的紙張黏連,唯有正對著光才能勉強看清上面寫的字。

  渡會拍拍無水肩膀,兩人席地而坐。

  渡會道:"人不會忘記自己親身經歷的事實,拓跋塵喂你吃下雪蓮花蕊。實際上屬於陸鳴的記憶不過是被封存而已,你找不到它們,自然也就想不起來,你可以將失憶理解為中毒或者服藥的副作用。你想記起從前的事,唯有將雪蓮剩餘藥效從你身體中分離,所需的方法便是修習《洗髓經》。"

  這沿路上,清梵也與無水提起過《洗髓經》,他直言《洗髓經》乃是上古祕傳,有凝神聚氣洗髓鍛骨的功效,拓跋塵實力飛升與《洗髓經》有著莫大關係。現在無水體內殘存的《洗髓經》功法,乃是陸鳴先前修煉留下,照清梵來看,無水體內這股力量無比鉅大,理應不輸清梵的《易筋經》,只是不知為何無水用不了,又講起陸鳴重傷,清梵猜測陸鳴亦無法催動這股力量,此間因果不得而知。

  無水將自己體內殘存《洗髓經》功力之事詳細說給渡會,渡會笑了笑,借著無水的手翻開腐壞的經書。

  經書首頁,赫然寫著《易筋經》三個大字。

  無水震驚,又不解渡會作何用意,正要問時便聽渡會說:"傳言上古神佛時代有八位護法神尊,後因末法時代,八位神尊下凡後留下八道密藏。如此距今已過萬年之久。八道密藏早已遁入空門不知去向,而八位神尊神識五百年一輪迴,命中註定八位神尊終究會在轉世後找到屬於他們的密藏。你道拓跋塵武學天資絕世無雙又為何蹉跎半生終落得這麼個下場,只因他就是八位神尊之一——迦樓羅王。傳說迦樓羅王以人間災難苦厄為食,可這些負面存在迦樓羅王吃下後並不能消化,他究其一生不斷將這些吞食,待他再也吃不下後,迦樓羅王會竭力上下翻飛看盡碧落黃泉,最終撞死在須彌陀山上,留下金丹捨利等迦樓羅後人拾取再次成王,如此無盡輪迴。拓跋塵亦是如此,經歷過七苦,天命使然他總會在關鍵抉擇行差踏錯,最終滅世自焚。"

  "此舉所救並非拓跋塵一人,更是天下人,是這後世萬載光陰。"

  渡會神色再不似往常吊兒郎當,在講故事時肅穆非常,眼神時而看向無水,時而又瞟向天邊,面色悲苦彷佛真的為迦樓羅王的宿命而惋惜。

  無水很難接受渡會的說法,遂質疑道:"師祖又是從何處瞭解到這些祕辛?其實無水早就想問,無水並未與師祖說過陸鳴的事,師祖又好像都知道。"

  渡會搖搖頭,歎氣說:"我等你等了足足三百年,你的舉手投足我都能看到。這世間本不該出現兩位聖人,呂祖才該是這段歷史的守護者。我不過也是履行自己的使命罷了。"

  無水還是不懂又要問時,渡會又搶著說:"你想救拓跋塵,我想讓迦樓羅王解脫,你我目的相同。若是想解脫迦樓羅王,便需要讓拓跋塵看透這人世,你懂了嗎?"

  "陸鳴在你體內留下《洗髓經》的種子,這便是命運使然。"

  "可《易筋經》與這些有什麼關係?"無水問道。

  渡會:"相傳迦樓羅王身周環繞烈火,涅槃重生。八道密藏之一迦樓羅內丹化成《迦樓羅神功》。拓跋塵家傳的《烈陽心決》,佛門兩部《洗髓經》《易筋經》,三部本為一體,合起來便是《迦樓羅神功》。因《洗髓經》起承合上下作用,因此單修《洗髓經》並無作用,達摩祖師便將《洗髓經》刻在達摩洞深處,等有緣人將其取走,這也是你與陸鳴無法體會奧祕《洗髓經》的原因。若想恢復記憶,便需修習《易筋經》以《迦樓羅神功》的涅槃之力洗去你身上雪蓮毒性"

  拓跋無水沉默,低頭注視著殘破的《易筋經》,修習《易筋經》不難。渡會所說他並非不信,只是震撼與父親的宿命。

  "父親說過,《洗髓經》需得與人雙修,《易筋經》呢?"拓跋無水問道。

  渡會愣了會才反應過來,片刻後哈哈大笑道:"你不需與我雙修《易筋經》,清梵也是自己修行,《洗髓經》特殊只因為迦樓羅族都是男子,哈哈哈哈。"

  三日後

  拓跋無水這三天整日在藏經閣頂層靜修《易筋經》,有拓跋塵留在他體內的《洗髓經》功力相助,拓跋無水修行速度飛快,僅三日就融會貫通《易筋經》第一層,要知道清梵當年可是足足練了一年。

  渡會正啃著雞腿滿嘴流油,忽聽少林寺正門有動靜,見無水閉眼端坐,渡會也沒打擾他,在僧袍上擦過手,渡會離開藏經閣。

  拓跋塵單掌一推,外門護院圍成的韋陀杵大陣不攻自破。三名頭戴寶冠身著赤色袈裟的和尚迎上拓跋塵,三人穩穩接下被推飛的外院武僧。

  "佛門聖地,拓跋無意打擾,此番是來找人,把拓跋無水交出來我就放你們一條生路。"拓跋塵傲然道。

  三武僧正是達摩院首座,澄正、澄玄、澄心。三人皆為渡會親傳,放在外頭至少也是門派掌門同級存在。

  澄正先一步走出,躬身行禮後道:"拓跋無水已被師祖收為親傳,師祖正在幫他恢復記憶,施主若是不嫌棄可到偏房先行住下,晚些時候你們父子二人自會相見。"

  澄正這話說的不緊不慢,端著拓跋塵架子,態度妥協。可在拓跋塵耳朵裡,聽到的卻是渡會正幫無水恢復記憶,這正是拓跋塵最不能接受的。

  拓跋塵也不想與這羣和尚嘴炮,運起黑龍斬鐵朝著澄正衝殺而去。

  漆黑大劍當頭劈下,澄正早已做好準備,身後佛陀虛影浮現,比人頭還大的手掌合十,將黑龍斬鐵牢牢夾住。

  拓跋塵轉而進攻澄正上三路,拳腳剛猛無比。與澄正搏過幾招,拓跋塵擒住澄正手臂,大腳先踹澄正膝蓋逼他跪下,又繞到澄正身後去,反鎖澄正手臂,再往上一擡。

  寧靜的寺廟中響起令人頭皮發麻的骨骼碎裂聲。拓跋塵就這麼生生扭斷澄正一根胳膊。兩人已分出勝負,澄正被扭斷手臂仍一聲不吭,跪姿施展掃堂腿,拓跋塵躍起躲避,順帶將澄正斷掉的手臂生生撕了下來。

  拓跋塵不再留手,落地時出掌擊在澄正頭頂,澄正瞬間失去氣息。

  "若不想我血洗佛門,就將拓跋無水交出來,否則你們的下場跟這和尚一樣。"拓跋塵擡腳卷飛澄正屍體,又將手中胳膊扔回,算是為澄正留了全屍。

  同門師兄慘死,澄心接住澄正屍體閉眼誦經超度,澄玄則全無畏懼地站出來對上拓跋塵。

  "施主妄造殺孽,如今的下場還不夠嗎?苦海無涯,施主回頭是岸吶!"澄玄怒斥道。

  "回頭?不勞您費心,我的命我說了算。"拓跋塵冷聲道,後又伸出三根手指:"我本不想殺人,這樣我給你們機會,三招,若有人接我三招還能活下來,我便留一條性命,救人一命勝造三級浮屠嘛。"

  拓跋塵說的玩味輕蔑,如此遊戲全然不將佛門放在眼裡,剛殺過自己師兄,又裝出這幅假惺惺的態勢,澄玄怒極甩下赤色袈裟當面向臧塵攻去。

  拓跋塵輕描淡寫擋住澄玄攻勢,兩人腳步錯開,臧塵反手橫掃澄玄後腦,澄玄低頭躲過,這便是第一招。澄玄低頭時身後又化出佛陀虛影,臧塵向下肘擊被虛影佛手擋住,兩人激鬥的內力炸裂,地面青磚上的灰塵以兩人為圓心向外散開,如此便是第二招。澄玄不再留手,並指為劍打出一招拈花指,佛陀虛影隨身而動,斗大兩指帶著剛猛勁氣襲向拓跋塵。

  而拓跋塵看上去只是持黑龍斬鐵輕掃,浩瀚劍氣便從澄玄頭頂掠過,將佛陀虛影斬成兩半。

  拓跋塵後躍一掌前推,輕描淡寫道:"夠了,這就讓你選一個。"

  澄玄沒料到拓跋塵真的信守承諾,片刻後放下架勢,指向佛門弟子:"我選他。"

  澄玄指的這人,乃是內院最年幼的弟子。

  拓跋塵點頭,正當所有人都以為這場荒唐的鬧劇已經結束時,拓跋塵卻飛身以黑龍斬鐵將澄玄腰斬。

  拓跋塵臉色狠厲猙獰,"我可沒說你倆都能活,選了他,你自己怎麼辦?"

  "師父!"方纔澄玄點中那人悲憤怒吼。澄玄被腰斬,上半身倒在地上猶在竭力蠕動,拓跋塵欲上去補刀,卻聽聞天邊傳來誦經聲。

  "師祖莫要再造殺孽,拓跋無水在等你,貧僧有辦法讓他變回陸鳴,你又何苦?"

  拓跋塵仰天怒道:"我的家事,不需你們這羣禿驢插手!我看誰敢將我無水孩兒變成陸鳴!"

  肥胖的渡會悠然落至拓跋塵身後,饒是滿身肥肉僧靴點地時亦未發出半點聲響。蒼穹靜謐,拓跋塵抄起黑龍斬鐵轉身,渡會輕輕躍起,速度快到拓跋塵都來不及反應。黑龍斬鐵揮空,渡會輕踩拓跋塵後腦,如悠然飄落的樹葉般再次繞到拓跋塵身後。

  "不老僧渡會?很好,老不死的禿驢,拓跋今日就送你去見佛祖。"

  黑龍斬鐵鳴動九霄,拓跋塵全身燃起赤色烈火將功力催逼到極致,面對傳說級別的不老僧渡會,方纔交手試探過,拓跋塵再不敢大意。

  拓跋塵氣勢如虹,渡會僅是走到旁邊,輕輕折了一根羅漢竹握在手裡,他並不受拓跋塵氣勢干擾,彷佛天地間根本沒有渡會。

  黑龍斬鐵與竹竿相擊竟是發出金戈交擊之聲,這一擊凝聚了拓跋塵全身力道,不說將眼前的胖和尚劈成兩半也該砸進地底。反觀渡會,堆滿肥肉的臉上看不到眼睛,他似乎還在笑,方纔他就是用一截竹竿擋住劈斬,將剛猛力道化為無形,再看渡會胖手,竟是連抖都不抖。

  "外功修為蓋世無雙,當真是天下難得一見的莽夫......只是,力氣大還不夠,天下武功唯快不破。"

  "這兒——!"渡會格開大劍之際竹竿點在臧塵心口,臧塵根本反應不過來,若渡會使的是利器,方纔這招他就已經死了。

  "這兒——!"臧塵出掌橫掃,渡會低頭,竹竿點在臧塵軟肋。

  "啊啊啊啊啊!"臧塵怒不可遏,大腳灌足千斤力氣踹向渡會胖腿。

  渡會單腳站立,另一隻腳輕飄飄地擡起,手中竹竿點在臧塵腳尖,輕描淡寫地將這裂石開天的一腳給頂了回去。

  "還有這兒——!"渡會笑道。"你這心性,還得再練練吶~"

  拓跋塵自與陸鳴雙修至《洗髓經》圓滿後從未受此大辱,使勁渾身解數他竟是奈何不得渡會半分。拓跋塵體內氣血翻湧,原本就不穩的心神瀕臨崩潰,他眼前一片赤紅,恍惚間回到兵敗那天。

  狼煙後是月夜的戰旗,他渾身是血,眼看著部將一個個倒下,他帶著月瓊拼命逃跑,身後是近二十萬追兵......

  月瓊勸拓跋塵放下她,拓跋塵不肯,拖著重傷的身軀躲進密林深處。拓跋塵太累了,他沒力氣躲開那支箭,眼睜睜地看著月瓊擋在他面前,箭矢穿透了月瓊的身體。

  接下來是第二支......第三支......

  "月瓊......"拓跋塵低聲呢喃,周身烈火燃成金色。

  拓跋塵似乎看到在無邊無際的雪域中,月夜找到了他,月瓊跪在兄長面前哭訴,說的什麼自己聽不到了,再次醒來月瓊告訴自己是龍神救了他倆......

  拓跋塵看到血狼馬後拖著不成人形的陸鳴,血狼在亂葬崗剜出陸鳴右眼,又在左眼狠狠劃了一刀,陸鳴痛的大叫......

  "老禿驢......老禿驢!"拓跋塵崩潰怒喝,身周赤焰全部轉為金色。

  "把我的家人!還!給!我!"

  原本晴朗的天空瞬間雷雲凝聚,拓跋塵化身涅槃金鳳,攜卷無邊狂怒暴起,瞬時間萬頃天雷落下,少林寺周邊古樹林全部化作火海。

  渡會手中竹竿崩壞,黑龍斬鐵在渡會側臉留下道口子,渡會勉強退開,伸手一摸自己側臉竟是燃著團火。

  拓跋塵再沖上去,擒龍控鶴功全開不過製住渡會瞬間,待渡會解開束縛,臧塵鐵拳已至他胸口。

  渡會硬接這拳口吐鮮血,兩手牢牢握住拓跋塵手臂,他側臉的火焰越燒越旺,幾乎將他半邊容貌毀去,空氣中傳來油脂燃燒的噼啪聲。

  再看看拓跋塵,此時他雙目血紅,原本烏黑的頭髮片片斑白,拓跋塵竟是燃燒自己的生命與自己鏖戰。

  拓跋無水修習過《易筋經》,果然如渡會所說,兩股內力交融,竟是緩慢使他恢復了一些記憶,雖只有些記憶片段,與拓跋塵在一起的更是少之又少,可他能記起拓跋塵身上的味道,能感受到爹爹溫暖的體溫。

  天邊雷光乍現,無水擦乾眼淚,自藏經閣頂層向外望去。

  "爹爹......"

  
終章:
  渡會與拓跋塵的戰鬥已不是凡人能插手的,達摩院首席僅剩澄心一人,他指揮佛門所有弟子撤離,少林前苑頃刻間已盡數化成廢墟。

  無水穿過人流趕至戰場附近,兩人交手時激蕩的內力幾乎讓他站不穩。

  一黑一白兩道身影來回穿梭,無水放聲大叫:"爹!別打了!師祖!住手啊!"

  渡會身後的佛陀虛影被拓跋塵打的滿是裂痕,拓跋塵頭髮花白,金色氣焰開始搖晃。

  "爹爹!我會乖乖變回陸鳴的,求您別再打了!"

  黑龍斬鐵咆哮,古佛低吟。天地間充斥如海嘯般威猛氣勁。渡會與拓跋塵相撞轟鳴,氣浪層層爆開,每一道都能將無水瘦弱的身軀掀翻,儘管如此,無水仍一步步向戰鬥中心挪動。

  "快走啊!師祖與拓跋塵已戰至不死不休,這不是你我能插手的戰鬥。"清梵折回來,手掌中幻化出白蓮為無水抵得片刻喘息。

  無水只是從廢墟中爬起身來,眯著眼弓腰手臂擋在身前,堅決地朝旋渦中心行進。鋒利的亂石劃破無水衣裳,狂風吹散血與淚。

  "爹......無水喜歡您,無水也想跟您親近。"

  "爹......無水錯了。"

  拓跋塵擡掌向天,擒龍控鶴功催動至凡人所不能及,飛散的碎石如同被拓跋塵掌心吸引,逐漸凝聚為比人還大的石球。拓跋塵站在原地,雙腿因石球重力陷進地裡。渡會被拓跋塵毀去半張臉,僧袍僅剩片縷。

  這招以渡會現在的狀態硬接只有死路一條,石球帶著滾滾天雷碾壓而來,渡會拼盡最後力氣提氣輕身逃離石球範圍。

  無水瞪大雙眼,石球在他瞳孔中逐漸放大,父親偉岸的身影亦慢慢消失。

  渡會輕歎:"這就是命罷......"

  鮮血染紅整片世界,拓跋塵恍然回過神來,金色氣焰消失殆盡。

  "不......"

  "師祖......你為什麼?"拓跋無水不敢相信,渡會為什麼要回來?

  渡會五臟六腑悉數破碎,白胖的兩臂撐在無水身邊。最後一刻,是渡會折返回來把無水牢牢護在身下,渡會的血幾乎淋遍無水全身。

  渡會半張臉化為焦炭,他挑動另外半張臉笑笑,那模樣恐怖而驚悚,但在無水看來,渡會依舊是那個笑起來看不到眼睛的胖和尚。

  渡會吐血道:"師祖沒事......別忘了師祖是聖人,聖人是不會死的。"

  碎石被渡會掀開,無水得以重見天日。拓跋塵終於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此時他已鬚髮花白,彷佛瞬間老了二十幾歲。

  "無水......是你嗎?爹爹差點傷了你......對不起......爹不是有意的......"拓跋塵的聲音同他整個人都在顫抖。

  一步,兩步,三步......

  為什麼?為什麼自己總會在不經意間傷害自己最親近的人,自己不喜歡無水,可至少無水是自己親生孩子,與月瓊的孩子......

  拓跋塵悲愴萬分,他做過兩次丈夫,他的妻都因他而死,他做過兩次父親,可兩個孩子都險些死在自己手上。

  "無水......你快過來,爹不生氣了,爹帶你回家好不好?"拓跋塵強擠出笑容,顫抖著向無水伸出手臂。

  無水想幫渡會捂住傷口止血,可他根本做不到,捂住一處便有另一處繼續流血,鮮血粘稠溫熱,沾滿無水雙手。

  "你記住,能救拓跋塵的只有你自己,不管你是拓跋無水還是陸鳴,愛是平等的,愛即是救贖之道。"

  裂紋的佛陀虛影顯現,趁拓跋塵失魂落魄之際,渡會抱起陸鳴沖入內苑,佛陀虛影於拓跋塵身前爆裂,將拓跋塵炸飛出去。等拓跋塵緩過神來,少林寺周遭升起萬頃佛光,佛門封閉。

  拓跋塵跪在佛光前,一拳一拳捶打眼前看不見的牆,可天外的神佛彷佛要懲戒這個失心瘋的男人,讓他眼睜睜看著自己最親近的人遁入倒塌的佛寺深處。

  始終,拓跋無水沒看臧塵一眼......

  渡會再支撐不住,抱著無水摔在密林深處。他身上全是血,為無水擋住鉅石的背部皮肉綻開,甚至可以看到裸露的脊骨,不知是被拓跋塵打的還是被亂石擊穿,渡會正面洞穿無數血窟窿。

  無水泣不成聲,渡會咳嗽過又大口吐血,無水僅能調動稀薄的《洗髓經》功力,這些想治好渡會遠遠不夠。

  "迦樓羅神功只能自救不能救人,不必麻煩了。"渡會嘴脣動了動,他已經失去發聲的能力,只能傳音進無水耳中。

  無水痛哭回應:"師祖,您不能死!我與您相識不過幾天,還未向您敬拜師茶,您別走——!"

  "聖人是不會死的,我的使命已完成,該回我的故鄉了......我會守著你,直到你回憶起所有的事,別哭,總有一天,你我會再次相遇。"

  渡會眼中映出天光後隱藏的星辰,曾經有顆蔚藍色的星球,那裡是他的故鄉。他擡起手,輕拍拓跋無水肩頭,無水便軟軟地倒在他懷中,安靜睡去。

  渡會盤腿坐定,手臂一揮全身傷痕消失不見,僧袍乾淨整潔。

  佛門弟子撤回大雄寶殿以內,清梵終於在偏房外的樹林中找到渡會,見渡會衣裳乾淨全然不像受傷樣子,清梵也沒多問,隨渡會一起將昏睡的拓跋無水移到藏經閣樓頂。

  拓跋無水做了個很奇怪的夢,他夢見童年的自己與身材修長的男人在一起玩耍,某天他們從山腰的小房子裡搬到鎮上,落日的西霞山很美。

  他夢見自己剛與陸先生吵過架,他藏在書院後頭靠近西霞山那面,等著陸先生來找自己,眼見太陽落山,他剛要離開時聽到草叢中傳來聲音,扒開雜草,裡面躺著個身材高大的男人。他想了想,將藤蔓與樹枝鋪在男人身子下面,拉著男人回到書院,日月同輝,金星伴月,片刻後便是漫天星河,男人真的好重,可他不知道為什麼非要救這人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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