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朝露①

“姑苏城外一茅屋,万树梅花月满天”

隆冬时节月出少,云深不知处多是被大雪盖了个遍。俄顷风起,外将大寒,屋内人亦把烛花剪了一段又一段,如豆烛火摇曳间,映着人影不断的瞌睡点头。

“叮----”

须臾指尖微松,挑灯花的细针滚落到地上发出叮的清响!灯芯烧到末尾,终于软趴趴的倒在了烛蜡之中,且闻“滋啦”声过后,蜡炬成灰,万籁俱寂.......

静室与屋外天地同归于黑夜,然期间瞌睡之人显然是睡得不太安实,梦中时不时传出几声呓语,扰的周公亦不愿至此经过。

寅时末,更童持灯踏雪,沿着斑斓的石子小路熟练攀上高塔...

今天也是冷极,更童扶着钟杵扫着上面飘进来的雪花。雪水融化侵入肌理,僵麻的人手中一哆嗦!

小童抬头远眺,这里离静室的距离远,先生几日前临走之时,嘱咐他一定要选一个离静室远一些的更钟塔,万不要扰了静室中熟睡的人...想到这里,更童似是想到了什么心头一紧,下一刻却赶紧将浊气呼出。

不能多想,最近形势严峻,剩下驻守的人一定要守好云深不知处!

天光微亮,光线渐渐剥削了暗夜中点点阴霾,放眼望去皆是一片肃杀。

更童手持钟杵,瞄准铜钟砸下!

“咚咚咚咚”

“卯正至——”

铜钟余音波及而来,尽管离得远,但是实际上也远不到哪去。

窗外的梅枝从昨晚开始就压了一层又一层的瑞雪。卯时更至,钟声响起,终于不堪重负的折了。扑簌落下的梅花点在一片白雪中煞是好看。枝权上的雪被倒下的枝权一下甩到了到窗棂上发出一声闷响。

静室中靠着窗户枕臂而眠的人磕了下头,像是受了什么惊吓,猛地睁开眼睛!

看着滚落在地上的细针气恼的跺了下脚!

到底还是睡着了.......

卯正至,已经是第五天了。

床榻上窸窸窣窣,传来被褥摩擦的声响。埋在被子里的人明显身量不大,只在被子里隆/起了一个小包。

不多时,一个小脑袋从枕头旁边钻出来,伸出光滑的小手臂揪了揪守在榻边人的衣服。

“思追哥哥,你又守了一个晚上吗?”

不过七八岁的孩童,语气倒没有天真烂漫, 却只有忧心忡忡。

蓝思追从沉思中回过神来,赶忙拉起被子把孩童裹了个严严实实:“阿绩乖,我...是怕阿绩的父亲和爹爹回来没有人给他们开门”


“嗯?”

蓝绩嘟了下嘴:“可静室从来都没有锁过呀, 父亲和爹爹怎么会进不来?”

思追闻言哑然,只得低下头尴尬的替蓝绩掖了掖被子。

蓝绩见蓝思追这般反应,鼻头一酸。

“思追哥哥,父亲和爹爹...还能回来吗?”

蓝绩语气哽咽,但的确是在尽力收敛不让自己内心的恐惧与担忧流露。

蓝氏家规不可打诳语,不可言行不一。

只是眼下这光景.....

蓝思追即便开口也只能是嘴唇上下打颤。

看着蓝绩那双跟含光君一模一样的眼睛,他真的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怕给了他希望,到最后却只能让他更加难受痛苦。

思追咽下喉头的苦涩,扯出来一个极其不自然的笑容。

战况到底怎么样了?谁也不知道。

外面已经天光大亮,每天的这个时辰应该都是弟子们出去晨练的。而时至今日,蓝思追已经在静室中待了四天了,现在是第五天的早晨,他还是不敢出去。

泽芜君蓝曦臣和含光君蓝忘机是第一批去武陵的,大大小小几十场战役。从武陵传来的战报上看,几大世家的人口都已经被削减了好几成



----四日前----

“先生!”

蓝思追和蓝景仪得到消息,一路从冷泉奔至兰室,匆匆叩门便闯了进去。

蓝氏的长老齐聚在兰室,屋子里的阴霾似乎更重了一层。蓝启仁站在堂屋正中,手中拿着几十条染了血的白色抹额,坚毅的背影也掩盖不住老先生的痛心。

蓝景仪上齿狠狠地咬了下下唇,转过头去看站在身旁的思追。两人眼神交流之下双双点头,随之掀起衣襟前摆,通通两声跪在地上。
“先生!景仪请战!”

“先生!思追请战!”

“不可...不可...”

蓝启仁把手中那几十条染了血的抹额放在托盘上,脚步踉跄了几下,手拄着桌角这才将将稳住了自己这一把老骨头。

蓝启仁的眉头自从魏无羡带着蓝氏第二批援军启程的那天起就没舒展开过:“你们是我蓝氏最后的出路,不可...不可再...”

“先生,含光君与魏前辈他们参加射日之征时不过十几岁的年纪。我们这些小辈如今已经二十出头,我们可以帮他们了!”

蓝启仁又何尝不知道,只是这武陵之战,与二十多年/前的射日之征相比,凶险程度有过之而无不及:“曦臣和忘机消息断了,无羡生下蓝绮不过三天也被/迫驰援增进。阴虎符本就阴诡至极,如今又被投入武陵山致使怨气四溢冲天,阴兵开道,如今已经抵挡不住。他若是强行动用诡道...他刚生下蓝绮三天,三天!轻则两败俱伤,重则殒命。我姑苏蓝氏就只剩下...”

蓝氏三位仙首均已出战,若是小辈之中的两个拔尖之人再出了事.......

他已经不敢想了,为今之计,就只有他这把老骨头带着蓝氏剩下的人拼死一搏!

蓝思追突然明白了老先生心里在想什么。蓝思追恐极,把头重重磕在地上行了个大礼!

“先生,阿绩才八岁,阿绮出生不满十天。伯父与双亲到现在杳无音讯,不能再让您这个叔公去冒险了!”

见蓝启仁没有任何反应,蓝思追把头压的更低,声泪俱下:“求先生允准!蓝氏思追请战!!!”

蓝景仪亦将头磕的咚一声:“求先生允准!蓝氏景仪请战!!!”

蓝启仁看着眼前这个小自己两代的后辈,心说魏无羡教出来的孩子果然也是一样的侠肝义胆。虽然才二十出头,但这两个孩子已经如此有担当,既如此,他便放心了。

“蓝愿蓝谨听令!”
“在!”
“在!”
“我以蓝氏嫡长宗亲之令,命你二人于云深不知处严防死守,护姑苏蓝氏余脉周全!此一去后我会以传讯纸蝶与你二人联络。除非我亲下指令,否则战役结束前,云深不知处上下非死不得出!”

蓝思追和蓝景仪万没想到,先生竟然会给他们一个这样的指令。
瞬息之间感觉肩上的担子无比沉重!
只一夜,所有能庇护他们的人已经全部离他们远去。从这一夜开始,他们就是姑苏蓝氏
最后的指望了。

蓝启仁掏出怀中的玉令交在蓝思追手里:“我们临行之前会把息壤①璧屏打开,每一任蓝氏家主去前都会把毕生的修为注输到息壤壁屏里。无论什么大灾大难,这会帮你们抵挡片刻。可若是真到了玉石俱焚的那一天......孩子,小受大走为奉亲至孝②”
蓝启仁双手扶着思追和景仪的双臂:“蓝氏的传承就靠你们了......”

“先生!”
“先生...”
蓝景仪突然觉得老先生从前在学堂上的喋喋不休也没有那么难听了。要是在能上老先生的课,他肯定不打瞌睡了。
只是往后他还能听到吗?
二十出头,他们已经是大人了。

____________

内室传来蓝绩盥洗的哗/哗水响。
身后婴儿哭声忽起,蓝思追赶忙转身晃晃装着婴儿的摇篮。方才在眼中蓄的泪水,在低头的一瞬间滴洒进了摇篮里...
蓝绮的脸蛋儿肉/嘟/嘟的,小/嘴巴被两边的婴儿肥挤得微微张/开。口水顺着嘴角淌了一片,思追伸出手抹去婴儿嘴角的口水,谁知蓝绮却一下嘬住了思追的手指尖,小小的舌/头又软又薄,卷在上面一下一下的吸着...
思追连日来心头的阴霾被婴孩天真无邪的举动驱散些许:“阿绮是不是想父亲和爹爹了, 他们会回来的。还有大伯...都会回来的......"

天光微盈,静室内一片安和。

卯时末,辰时初,
静室的门扉被人叩响,门口传来蓝景仪的声音:“思追,是我”

蓝思追起身去开门,坐了一晚上,腿上血脉不通,踉跄了好几下才走到门边打开门。
蓝景仪顶着满头的雪花与周/身的寒气站在门口,开门一溜就着门缝钻了进来。

“还在下雪?"
思追接过景仪手中的篮子,把里面的饭食捣腾出来。
蓝景仪脱/下披在身上的斗篷,赶紧窜到火炉边上伸出手翻着烤了几下:“你看这天阴的,可不是下雪了”
说着拿出篮子下的另一层食盒:“阿绩——出来吃饭了”

内室中的蓝绩刚好擦干净脸,踱着小步跑出来接过景仪手中的食盒:“谢谢景仪哥哥”
蓝景仪笑着摸/摸/他的头道:“去内室吃吧”
蓝绩听话的点了点头,抱起食盒去了内室。

“你吃过了?"
“嗯”
蓝景仪点头:“你的那份给你多加了菜花,这几天也不知道饭菜是怎么了,咸的厉害”
看思追依旧在摇篮旁边不动弹,景仪只好把自己这位好兄弟拖起来:“你先吃饭,我看一会儿”
蓝思追却丝毫不敢松懈:“有消息吗?”
蓝景仪烤火的手一顿,看着思追摇了摇头。

“诶——”
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思追夹了一筷子菜花叼进嘴里,着实齁的嗓子一紧!的确是够咸...

蓝景仪笑嘻嘻的伸手逗着蓝绮的脸蛋儿:“好软呐~阿绮这孩子除了眼睛的颜色之外,其余的都像魏前辈。思追,你说阿绮长得是像含光君还是像魏......”

蓝景仪回头望去赶紧收了话,蓝思追连饭都没吃完就依在桌子上睡着了,这两天精神紧绷,他也实在是太累了。
蓝景仪默默收了声,把音语降到最低。看摇篮里的蓝绮没给他反应,继续肆无忌惮的用手指头戳他十分有弹性的小/脸蛋儿。

可是蓝绮不打算给他面子了,戳两下差不多得了,怎么还没完没了了?!
蓝绮表示很不满意,直接张嘴嚎出了声,吓的蓝景仪手脚打结:“思思思思思思追!他他他他他哭哭哭......”

不过思追是真的累坏了,孩子哭出声他都没有醒过来。

婴儿的哭声越来越大,蓝景仪手足无措也无处下手。只感觉自己的头皮已经被蓝绮的哭声吓得丢口袋一般飞了出去了,抹额都栓不住的那种!
阿绮你看师兄变成蝴蝶啦蝴蝶漂不漂亮漂不漂亮漂不漂亮”

八岁的小蓝绩听见弟弟的哭声连嘴里的饭食都没来得及咽下去,跳下小桌抄起勺子就跑出了内室。

“景仪哥哥?"
蓝绩看着蓝景仪张/开双臂装成蝴蝶围着摇篮左右翻飞的样子。
"...."
“阿绩”
蓝景仪动作一顿,对啊,孩子的亲哥还在这呢:“阿绩你看看阿绮是不是哪不舒服?”
蓝绩掂起脚尖扒在摇篮边,看着摇篮里的弟弟哭的面红耳赤。蓝绩试探着将手指戳进了他的嘴里,摇篮中的蓝绮一把嘬住蓝绩的手指头!哭声瞬间就止住了。

“哇!果然是亲兄弟,血脉相连啊~”
景仪不由得感慨。
蓝绩顿了又顿开口:“师兄,爹爹说过,弟弟这样只是饿了”

“......我我我,我去找些羊奶”
景仪红着耳朵脖子跑去开门。
门扉推开不过半寸,门外一双通红的眼睛吓得景仪大叫一声:“你你你!蓝彤你干什么?!”

门外的门生不过十三四岁,是除了思追和景仪之外最过亲近魏无羡的小辈。
蓝景仪惊魂未定,眼见蓝彤的表情却有些不太对劲:“你...”

思追被吵醒,强撑起来走至门口把静室的大
门完全拉开----

门外不止蓝彤一个,白茫茫的一片蓝氏校服恍得比雪还刺眼!
思追心中咯噔一声,他刚刚低头看见了蓝彤手中的传讯纸蝶,墨蓝伽印,定是蓝启仁传回来的!

“有消息了?!"
蓝景仪也觉出了不对。但蓝思追已经抢先一步上前一把夺过蓝彤手中的纸蝶展开,纸上的内容化光成型在空中渐渐浮出...

思追眼前混乱一片,每个字他好像都认识, 但是合在一起是个什么意思?

不,他看不懂。

思追游魂般走到蓝绮的摇篮前,摇篮中熟睡的孩童似乎是感觉到了什么,突然开始嘤嘤的哭出了声来...未过几时,渐渐放声大哭!
思追景仪没有一个来哄他,思追把摇篮中恸哭不止的蓝绮搂在怀里,不多时耳边似乎听见蓝绩在唤他...

“思追哥哥,思追哥哥?哥?”

蓝思追慢慢跪在地上与蓝绩平视,蓝绩有着与魏无羡一般的眉眼,含光君一般的瞳色。
看的蓝思追眼花缭乱,也好像是在透过蓝绩这张脸寻觅着什么...

“是不是父亲和爹爹他们有消息了?他们是不是快回...”
蓝绩的话断成两半,剩下没问出来的他吞回去了,只是已经问出口的,他也后悔了...

蓝思追长臂一收,将蓝绩小小的/身/体揽进怀里。蓝绩的小脑袋抵着思追的肩膀,他能感觉到思追哥哥的肩膀在抖。
小蓝绩赶忙抬起头去寻景仪:“景仪哥哥,你快哄...”
蓝绩没问出的话再次咽了回去。

师兄们怎么了?
怎么都在哭啊...
弟弟也在哭,怎么都没有人哄哄他?

...哦,他好像明白了。

蓝绩抱紧思追,把脸深深埋进思追的肩膀里。不多时,一声声低低的呜咽声才传了出采...

思追怀里抱着这两个小师弟泪如雨下,忍了再忍也还是没能忍住。
蓝景仪也早已跪在地上,他头低着,泪水不断从眼眶落下滴在地板上发出滴答声响,整座山溢满呜咽......

没人笑话思追和景仪,

往后数年的岁月里,每一个人都清楚的记得...记得那天的云深不知处的雪,是被姑苏蓝氏一滴滴的眼泪给融化的...


①:息壤是鲧治水在荆州古城留下的一处遗迹,息壤是一种可以自己生长、膨/胀的土壤,就是指能自己生长的土壤。

②:小受大走,指轻打就忍受,重打就逃跑。儒家认为这是孝子受父母责罚时应抱的态度,避免陷父母于不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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